努裡格(Nouragues)生態研究站是目前世界上為數不多的卓有成績和特色的野外研究基地之一。它位於南美大陸法屬圭亞那原始森林的縱深處,那裡的生態系統屬於亞馬遜熱帶雨林。由於避免了一切外界的干擾和破壞,加之擁有現代化的野外研究設備,生態站建立後的十幾年當中吸引了許多國家的科研工作者前去從事熱帶生態學研究。1991年,我作為一名留法博士研究生到該站做博士論文的野外研究,先後兩次,歷時19個月,為中國生態學者涉足亞馬遜熱帶雨林做考察和研究邁出了第一步。
其實,漢語中的亞馬遜一詞(亦有人譯為亞馬孫)可分為三個不同的概念:第一是眾所周知的亞馬遜河,為全世界最大河流,全長6400公裡,起源於秘魯,橫穿巴西,流入大西洋;第二是亞馬遜平原,本意是指由亞馬遜河及其支流灌溉的森林平原,其地域北起圭亞那高原,南止巴西的馬托哥羅梭(MatoGrosso),東邊與大西洋相接,西邊延伸至玻利維亞、秘魯、哥倫比亞和委內瑞拉,面積約六百萬平方公裡。第三是亞馬遜森林,其範圍超出了亞馬遜平原,泛指與亞馬遜平原森林類型一致的南美熱帶雨林生態系統,法屬圭亞那即屬於這一類。目前巴西境內熱帶雨林的破壞日趨嚴重,而圭亞那森林仍完好地保持著原始的自然狀態,同時,它也是世界上最鮮為人知的原始叢林之一。

努裡格是個年輕的生態站,它創建於1987年。當時,我的博士論文導師Charles Dominique教授經法國環境部和科研部的批准在法屬圭亞那原始森林創建生態站,主要研究熱帶雨林中的動植物協同進化。Charles Dominique 60年代師從躋身國際最著名動物學家行列的Grasse先生研究靈長類動物行為,在非洲、馬達加斯加和南美洲長期從事野外研究,曾多次在<<自然>>上發表文章,是夜行性靈長類動物的權威。因為法屬圭亞那原始森林以前從未有現代人涉足,當時又沒有衛星勘測地貌的技術,幾個地理和生物學家便不得不在這茫茫的原始叢林中在當地土著的帶領下徒步尋找建站的位置。最後,他們尋到這依裸山傍溪流的地方,坐標是北緯4o05’,西經52o40’。在亞馬遜熱帶雨林,裸山是不多見的特殊生態類型:它本身是塊巨大的花崗岩,由於沉積了薄薄一層沙土,岩石表面零星生長著風梨科草本植物和灌木杜鵑。在裸山和平原接壤處,植物類型逐漸向高樹林過度,形成一條特殊的植物演替帶,為研究亞馬遜森林的進化過程提供了理想的場所。
應該說努裡格不是一個普通名詞,它是200多年前生活在這裡的印地安部落的名字。自從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歐洲白人侵入這個世界,先是用刀槍和獵狗直接屠殺了大批印地安人,隨後他們傳播的疾病更使得一個個土著部落逐漸地銷聲匿跡,其中就包括努裡格。於是乎,不知是為了懷舊的紀念還是出於反省的傷感,生態站被起了這個名字,我們也戲稱自己為努裡格人。生態站附近的山洞裡一直存有努裡格印地安人曾經用過的泥瓦罐;在溪流旁的石頭上,迄今還清晰地保留著那些已經作古的土著人磨石器的痕跡。初次目睹這些遺物和遺跡,我曾莫名其妙地想起“大江東去”的詩句。

從法屬圭亞那首府卡宴去努裡格生態站的主要交通工具是直升飛機。我還記得第一次乘直升飛機時異樣的激動。直升飛機飛得很低,腳下是浩瀚的林海,郁郁蔥蔥一望無際。在萬傾綠中點綴著一簇簇的紅,那是開滿鮮花的樹。河道嵌在雨林裡,巨莽般蜿蜿蜒蜒。飛行25分鐘後,前方蒙朧朧現出一座突兀的裸山,駕駛員告訴我生態站的大本營就在裸山腳下。果然,眨眼的功夫,一片空地和幾頂木架結構的帳篷顯現出來。不知是為了試探我這個遠道而來的黃皮膚的膽量還是想炫耀自己高超的本領,駕駛員故意不著急降落,而是操縱直升飛機緊貼花崗岩石壁繞裸山兜風。飛到“懸”處,機體與石壁的距離僅有一米左右,我真的擔心與他同歸於盡在這異國他鄉。
作為一個現代化的生態站,努裡格的管理和科學研究充滿了新思想。
首先,生態站是個“禁區”。經法國5位部長簽字,以生態站為中心的1000多平方公裡的原始森林被政府批准為國家自然保護區,非生態站同意任何人不得進入,甚至直升飛機也無權低空飛行。專家就是權威在這裡得到良好的體現,保護區也有了真正的內涵。其次,生態站的科研人員也嚴格維護這熱帶雨林自然狀態下的原始平衡:處理不掉的垃圾被直升飛機運回城市;絕對禁止釣魚和狩獵,盡管一尺長的魚就在河裡游來游去,大豚鼠甚至跑到營地裡“討”飯吃;采集植物和小型動物標本被控制在最低限度;甚至工作人員的日常生活和工作也盡可能保持肅靜。總之,應該有自知之明:我們是“外來戶”。正是得益於諸多的努力,生態站及其研究人員逐漸被雨林中的動物們所接受。蜂鳥每天早晨在帳篷前的花間快活地采蜜,好奇的食蟻獸曾競爬上住人的木板棚,幾十只一群的野豬差一點襲擊了我們栽種的香蕉,美洲豹也偶爾出沒在營地附近。提及美洲豹,初入雨林的人常為之談“豹”色變。的確,如果人獸真正交戰的話,既使一個壯漢也絕對無力招架一只兩百公斤重的美洲豹的攻擊。然而事實上,原始森林中的猛獸是不會輕易攻擊人的,其中可能有兩個原因:第一,人對獸來說是既陌生又奇怪的直立動物,它們對人有畏懼感;第二,在生態平衡狀態下猛獸能夠捕到足以充飢的獵物,因此沒有必要冒無意義的危險。當然,對於大型猛獸的提防總是必要的,專門研究美洲豹的美國動物學家Emmons博士曾向我們傳授經驗:遇到猛獸千萬不要逃跑,因為這反而會刺激它們的追殺行為;不過,拍手發出響聲一般來說能對動物產生威懾作用。

其次,現代化的技術設備為努裡格的工作提供了巨大的幫助:初入叢林的人容易迷路,生態站為每個人配備了步話機和雷達發射器,以便於相互聯絡和尋找丟失者;營地還安裝了太陽能發電設備,科研人員不僅可以使用計算機,還能直接與世界各地通電話和傳真。我們還在森林的樹冠層搭起了空中索道和平台,其中平台是尤其方便的野外研究設備:它幾乎能夠建在任何一棵高樹上,人可以憑借繩索和特殊的攀登器具爬上樹梢,為研究樹棲動物的行為提供了極大的方便。不過,無論設備怎樣先進,也無論如何小心謹慎,意外的事總會不時地發生:一次,一個膽大冒失的澳大利亞女學生夜幕降臨後多時還沒返回生態站,大家只好四處尋找。最後,用盡了現代化的手段才在後半夜從距離遙遠的瀑布旁她臨時搭就的小窩棚裡將她喚醒。她是徹底地搞錯了方向,若不是我們行動得快,她愣小伙子般的性格會讓她繼續朝生態站相反的方向走。更“轟轟烈烈”的一次是一個剛愎自用的地理學教授,他自詡在雨林裡不用任何工具就可以確認方向。於是,他便在某一天迷失在浩瀚的林海,走了三天三夜,又在大河裡漂游了一整天,最後慶幸地遇到了一個巴西船夫將他搭到有人煙的地方。而生態站裡,二十幾個憲兵和努裡格人幾乎將整個雨林都掀翻了。
更重要的是,生態站把握先進的科研方向,不同領域密切合作,從各個側面研究整個生態系統。我們不妨走馬觀花地看幾個科研題目:陽光對附生植物分布的影響,木本植物的植被分布與土壤特性的關系,蜂鳥與植物的協同進化,石雞的求偶炫耀及其對婚場的選擇,鳥類的集團活動行為,蝙蝠對種子的傳播作用,靈長類動物的取食對策及其對森林植被的影響,等等。我本人則專門研究棕色卷尾猴的取食行為及其對種子的傳播作用。這是個“疲勞”的課題,原因是卷尾猴太活潑,它們每天天不亮就開始活動,在樹梢上奔來躥去,一會兒爬山,一會兒過河。這可苦了我,我又得觀察,又得記錄,又得注意不踩上毒蛇,不陷進犰狳洞,不掉下獨木橋,不撞上帶刺的棕櫚。開始的三個月,卷尾猴不習慣被跟蹤,見了人就跑,鬧得我一天下來疲憊不堪。在河流附近,它們尤其會耍花招。本來,好不容易才在河岸邊追上猴群,可它們見了我三下兩下就躥到對岸;等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淌過了河,它們又“流躥”回來。倘若我守候在一邊不動,這些頑皮的家伙便長久地逗留在河岸的另一邊,或者在不可預測的某一刻突然消失的無影無蹤。
不過,有耕耘就有收獲,一些頗有學術價值的自然現像和動物行為不斷地在這裡被發現,讓我們一同看幾個有趣的例子。石雞是一種美麗而有趣的鳥,每天清晨和傍晚,十幾只甚至幾十只雄鳥聚在婚場上以“唱歌”和“跳舞”做求偶炫耀。Thery博士通過細致的研究發現光照對石雞婚場的選擇和求偶炫耀行為的發生有直接影響,這是因為雌性總是在光照最適中時造訪婚場,在這種光強下,雄鳥羽色的艷麗表現得最充分。這項研究獲得1992年法國青年科學家發現獎。博士研究生Jullien研究熱帶鳥類的“集團活動”行為,就是十幾種鳥長年松散地結合在一起生活。在她專心致志的研究過程中,她有一次觀察到了奇跡:十幾種幾十只大大小小的鳥聚在一塊兩平方米的地面上翩翩跳起“鳥芭蕾”,正如人們在神話中描述的百鳥朝鳳的情景。這是人類首次發現這類有趣群體舞蹈的行為,而這種行為正是解釋鳥類“集團活動”的關鍵。我對卷尾猴的研究也取得了成果:在<<國際靈長類學報>>上發表的“棕色卷尾猴取食行為”一文揭示出卷尾猴在不同季節能夠根據食物資源的數量和分布的變化迅速調整生存對策;在<<美國靈長類學報>>上發表的“棕色卷尾猴睡眠行為”首次報道了卷尾猴為防御猛獸在夜晚的襲擊而選擇在棕櫚葉子上睡眠;發表在熱帶生態學研究的權威刊物<<熱帶生態學報>>上的關於在熱帶雨林中果實產量測量方法的文章被美國Duke大學教授、國際著名熱帶生態學家和靈長類學家Terborgh先生稱為是“在該領域裡極有價值的,使野外研究方法標准化的工作”。該文章發表後收到百余封來自世界各國的索要文章的信件,美國<<熱帶生物學報>>也因此連續邀請為其審閱該領域的稿件。
毋庸置疑,努裡格是個充滿生機與和諧的地方,在那裡,人與自然真正地融為一體。離開這“世外桃園”已三年有余,我迄今還深深眷戀著她-南美叢林中的努裡格生態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