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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從漢代起,錢塘觀潮就成為當地一大勝事。枚乘《七發》中的“廣陵觀濤”,說的就是錢塘潮。杭州在宋代空前繁勝,南渡以後又是王畿所在,故而明代田汝成也以為“觀潮之戲,惟宋時獨盛”。宋元話本《樂小舍拼生覓偶》即以觀潮為背景而展開故事情節,其中說到:
至大宋高宗南渡,建都錢塘,改名臨安府,稱為行在,方始人煙輳集,風俗淳美。似此每遇年年八月十八,乃潮生日,傾城士庶,皆往江塘之上,玩潮快樂。亦有本土善識水性之人,手執十幅旗旛,出沒水中,謂之弄潮,果是好看。
限於情節,《水滸》沒能直接勾劃這道風景線,卻在魯智深圓寂六和塔時,間接而巧妙地點到了錢塘潮:
睡至半夜,忽聽得江上潮聲雷響。魯智深是關西漢子,不曾省得浙江潮信,只道是戰鼓響,賊人生發,跳將起來,摸了禪杖,大喝著便搶出來。眾僧吃了一驚,都來問道:“師父何為如此?趕出何處去?”魯智深道:“灑家聽得戰鼓響,待要出去廝殺。”眾僧都笑將起來道:“師父錯聽了。不是戰鼓響,乃是錢塘江潮信響。”魯智深見說,吃了一驚,問道:“師父,怎地喚做潮信響?”寺內眾僧,推開窗,指著那潮頭,叫魯智深看,說道:“這潮信日夜兩番來,並不違時刻。今朝是八月十五日,合當三更子時潮來。因不失信,為之潮信。”魯智深看了,從此心中忽然大悟,拍掌笑道:“俺師父智真長老,曾囑咐與灑家四句偈言,今日正應了:‘聽潮而圓,見信而寂’。俺想既逢潮信,合當圓寂。”
著墨雖然不多,小說卻通過魯智深的強烈反應渲染了錢塘大潮的磅礡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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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舊事》描寫錢塘潮頗為生動:“方其遠出海門,僅如銀線;繼而漸近,則玉城雪嶺,際天而來,大聲如雷霆,震撼激射,吞天沃日,勢極雄豪。”每年八月,潮頭更勝於平時,觀潮也成為杭州士民的賞心樂事。宋末學者王應麟在《通鑒地理通釋》“浙江”條下特別指出:“每年八月十八日,數百裡士女同觀,舟人漁子溯濤逐浪,謂之弄濤。”
但從十一日起,就陸續有觀潮者出城攬勝,到十六日以後就傾城而出,十八日到達高潮。因為這天知府蒞臨浙江亭校閱水軍,觀潮者同時還可看到水軍們駕駛著艨艟戰艦,奔騰分合,變換陣勢,在其上騎馬、弄旗、標槍、舞刀,如履平地。轉瞬之間,黃煙四起,不見舟船,水爆轟震,聲如山崩。煙消波靜以後,不見艨艟戰艦,只有敵船被火所焚,隨波而沒。
宋代有造旗迎潮的習俗,據《西湖老人繁勝錄》說:“城內外市戶造旗與水手迎潮,白旗最多,或紅,或用雜色,約有五七十面,大者五六幅,小者一兩幅,亦有掛紅者。”
每到觀潮時節,便是弄潮兒大顯身手的機會。《都城紀勝》指出:“惟浙江自孟秋至中秋間,則有弄潮兒,持旗執竿,狎戲波濤中,甚為奇觀。天下獨此有。”《夢粱錄》描述這些弄潮兒說:
其杭人有一等無賴不惜性命之徒,以大彩旗或小清涼散紅綠小傘兒,各系繡色緞子滿竿,伺潮出海門,百十為群,執旗泅水上,以迓子胥弄潮之戲,或有手腳執五小旗,浮潮頭而戲弄。
《武林舊事》則這樣描寫:
吳兒善泅者數百,皆披發文身,手持十幅大彩旗,爭先鼓勇,溯迎而上,出沒於鯨波萬仞之中,騰身百變,而旗尾略不沾濕。以此誇能;而豪民貴宦,爭賞銀彩。
北宋詞人潘閬有一首詞,名曰《酒泉子》,專詠錢塘觀潮的壯觀與弄潮的驚險:
長憶觀潮,滿郭人爭江上望。來疑滄海盡成空,萬面鼓聲中。弄潮兒向濤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濕。別來幾向夢中看,夢覺尚心寒。
這種弄潮,難免有大意失手葬身魚腹的時候,故而蔡襄在治平年間(1063-1067)出守杭州,曾一度明令禁止:“其軍人百姓,輒敢弄潮,必行科罰”。但因弄潮兒與觀潮者追求刺激的需要,弄潮仍禁而不止,成為錢塘觀潮的保留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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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觀潮期間,錢塘江從江干到六和塔十余裡間,車馬塞途,摩肩接踵。有身份的游客,早早租賃了沿江的樓屋,作為悠閑的看台。一般的游客,則見縫插針,席地而坐,一飽眼福。整個江岸幕次相連,轎馬簡直沒有安頓處。滿眼都是珠翠羅綺的觀潮客,飲食百貨的攤販鱗次櫛比,價格卻比平日看漲,小販們當然要抓住這一年一度的看潮商機。
南宋皇帝也會按照慣例,在十八這天撐著黃傘,打著雉扇,在大內登上“天開圖畫”的高台,下瞰江潮,如在指掌。這時,在江上演習的水軍就會“整肅部伍,望闕奏喏”,行上尊君之禮。惟獨淳熙十年(1183)八月十八日那天,宋孝宗陪同太上皇高宗出宮,前往六和塔附近的浙江亭觀潮。為了這次與民同樂,在事先建造好的五十間臨時觀潮屋上,都張掛了彩綢幕簾。貴邸豪民也競相仿效,彩幕綿延,竟達二十余裡。車馬駢闐,幾無行路,彩繡映江,有如鋪錦。這天,除了弄潮兒踏浪迎潮的傳統節目,還表演了踏混木、水傀儡、水百戲等水上游戲。兩宮皇帝到皓月初上,才盡興還宮。
由於有早潮和晚潮,觀潮者如痴如醉,沒日沒夜。從蘇軾《詠中秋觀夜潮》詩雲“寄語重門休上鑰,夜潮留向月中看”,後人不難想見這種痴狂勁兒。蘇東坡本人就是錢塘潮的痴迷者,出仕杭州期間留下了不少觀潮的詩詞。“碧山影裡小紅旗,儂是江南踏浪兒”,“欲識潮頭高幾許,越山渾在浪花中”,都是觀潮的佳句。
東坡門人陳師道也是一個觀潮迷,一年八月中旬,他在杭州幾乎天天看潮。他晚上在月下觀潮:
素練橫斜雪滿頭,
銀潮吹浪玉山福
猶疑海若誇河伯,
豪悍須教水倒流。
素練、白雪、銀潮、玉山,把月下銀濤寫得既柔媚又雄闊,最後聯想奇特,懷疑是海神在向河伯炫耀,一定要把錢塘江潮倒逼回去。八月十八日是錢塘觀潮的狂歡之日,陳師道當然不會錯過:
千槌擊鼓萬人呼,
一抹濤頭百尺余。
明日潮來人不見,
江邊只有候潮魚。
觀潮的場面描寫倒也一般,但懸想明日江邊的空寂,卻讓人不禁唏噓“千裡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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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觀潮也有樂極生悲的。大潮過於肆虐,衝到岸上,卷走看客,也並不少見。據說,鹹淳年間(1265-1274),有個六十多歲的婆婆,也擠到江邊觀潮,一個浪峰把她與百來號人打入江中。潮退,她竟被大潮送抵江岸,全身透濕,懷中的《金剛經》居然滴水不沾。故事的結局值得懷疑,卻說明了當時無論老幼,都卷入了錢塘觀潮的顛狂。南宋話本《樂小舍拼生覓偶》對江潮襲人有逼真的描寫:
忽聽得說潮來了。道猶未絕,耳邊如山崩地坼之聲,潮頭有數丈之高,一湧而至。那潮頭比往年更大,直打到岸上高處,掀翻錦幕,衝倒席棚,眾人發聲喊,都退後走。
這時,往往有立腳不牢,被潮頭裹挾入水的,就釀成了“精魄永淪於泉下,妻孥望哭於水濱”的悲劇。而那些被潮頭打得精濕的游客,好歹保住了性命,便擠到就近的下浦橋邊,去絞干水淋淋的衣褲。曾有人做了一首詞,嘲諷這班看潮客的狼狽:
自古錢塘難比,看潮人成群作隊。不待中秋,相隨相趁,盡往江邊游戲。沙灘畔,遠望潮頭,不覺侵天浪起。頭巾如洗,鬥把衣裳去擠。下浦橋邊,一似奈何池畔,裸體披頭似鬼。入城裡,烘好衣裳,猶問幾時起水?
這些看客,盡管被潮頭打得好似落水鬼,烘好衣服以後,詢問的第一句話還是:潮汛什麼時候來的?對錢塘潮的痴狂,真可令人一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