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地變成墓地:信天翁的中途島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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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第一次踏上中途島,美國攝影師喬丹看到一座信天翁墓地。喬丹希望自己的照片能提醒人們關注大眾消費引發的災難:“站在那些死去的鳥身邊,就像站在一面鏡子前,能看到我們人類對自己都做了些什麼。”中途島(Midway Atoll)位於太平洋“心髒地”,距離最近的大陸也有2000英裡(約3219公裡)。這個曾在二戰中扮演過重要角色、現在卻罕有人至的小島,現在是屬於信天翁的。每� ...

第一次踏上中途島,美國攝影師喬丹看到一座信天翁墓地。喬丹希望自己的照片能提醒人們關注大眾消費引發的災難:“站在那些死去的鳥身邊,就像站在一面鏡子前,能看到我們人類對自己都做了些什麼。”

中途島(Midway Atoll)位於太平洋“心髒地”,距離最近的大陸也有2000英裡(約3219公裡)。這個曾在二戰中扮演過重要角色、現在卻罕有人至的小島,現在是屬於信天翁的。

每年七八月,數以萬計的成年信天翁在中途島上空聚集,白色身影遮住了大半個蔚藍的天空。一對對信天翁從遠處的海洋覓食歸來,滑翔至嗷嗷待哺的幼年信天翁身邊,將消化了的或半消化的食物反芻出來,喂給自己的孩子。

它們是世界上最大的飛鳥,擁有現有鳥類中最寬闊的翅膀——在飛行中,它們的翼展能達到3.5米。數百年來,它們與海龜、鵜鶘分享著這個面積不大,卻擁有“人間天堂”美譽的小島。

然而,這些悠然自得的“島主”卻在遭受有史以來最大的威脅。2009年9月,當來自美國西雅圖的46歲攝影師兼藝術家克裡斯·喬丹(Chris Jordan)第一次踏上中途島時,他被眼前的景像驚呆了:地上隨處可見烈日下腐化的信天翁屍體,被成片成片的塑料垃圾包圍著。剖開一個個幼年信天翁屍體,喬丹發現,這些幼鳥肚子裡全是未分解的彩色塑料垃圾:打火機、瓶蓋子、梳子、牙刷柄、各種形狀的塑料碎片....。.這些塑料,正是信天翁“父母”飛越千裡為自己的孩子帶回的“食物”。

成千上萬的幼鳥還未來得及等來成年後的第一次出海飛行,就以悲慘的方式相繼死去。喬丹看到,一個出生幾個月的信天翁幼仔腹內就包含七八種塑料垃圾,三分之一的胃全被塑料充斥。吞下的塑料制品導致它們無法吃下別的食物,有時塑料碎片甚至會割破它們的食管,導致窒息、飢餓和脫水而死。

“它們本能找到魷魚和魚蝦。”喬丹告訴記者,“但由於近年來整個太平洋受到了愈發嚴重的塑料污染,海鳥們很容易把塑料垃圾誤當作食物,使之成為導致信天翁幼仔死亡的致命毒藥。”

從 2009 年秋天起,喬丹和他的攝影、攝像團隊三次前往中途島,用鏡頭記錄下這一令人痛心的生態悲劇。這組名為“中途島——來自海洋環流的信息”(Midway——Message from the Gyre)的照片很快傳遍互聯網,引起很大震動。“這是我看到過最恐怖的照片。看著這些令人絕望的照片,誰能告訴我還能如何尋找希望?”很多網友給喬丹留言說道。

“我們第一次從中途島回來時,整個團隊都很絕望。”喬丹回憶道,“站在那些死去的鳥身邊,就像站在一面鏡子前,能看到我們人類對自己都做了些什麼。”

今年3月,克裡斯·喬丹成為2011年Prix Pictet環保攝影大獎委任金的獲得者。他將利用大獎委員會資助的10萬美元資金前往非洲肯尼亞,以“發展”為主題進行拍攝。喬丹告訴記者,可能正因為自己對當下大眾“消費災難”的關注,吸引了Prix Pictet環保攝影大獎評委會的目光。“他的照片讓人們切身體會到全球化大眾消費主義駭人聽聞的一面,提醒我們,當下毫無反思的發展導致的後果,已蔓延到全世界每一個角落。”Prix Pictet官方網頁上寫著對克裡斯·喬丹的評價。

喬丹告訴記者,明年 3月前,他還將分四次前往中途島完成最後拍攝,最後的紀錄片將在明年年底問世。“這將是非常不同的一部紀錄片,無關乎數據,而是以藝術和詩意的方式寧靜地展現悲劇。”喬丹說。

“站在中途島,就像同時身處地獄和天堂”

克裡斯·喬丹第一次知道中途島,是通過一個曾在島上做過研究的女生物學家:“如果你想把海洋塑料污染形像化地展現在世人面前,就去中途島看看那些信天翁幼鳥肚子裡有些什麼吧1

此前,喬丹想去的地方是“太平洋垃圾帶”。這個概念在上世紀80年代末期就被美國國家海洋和大氣局(NOAA)提出。1997年,一個叫查爾斯·摩爾(Charles J. Moore)的海洋學家實地“探訪”了位於加利福尼亞和夏威夷間海域的垃圾帶。科學家估算那裡漂浮著上百萬噸海洋垃圾,面積相當於兩個美國得克薩斯州,被許多媒體稱為“第八大陸”。

但喬丹與一些海洋學家和科學家交流後發現,所謂的“太平洋垃圾帶”不存在“陸地”一說,因為許多垃圾並不是漂浮在海面上,而是潛伏在海洋表層之下。

“起初,人們沿著東西向、南北向各航行了數幾千公裡發現了許多塑料垃圾,便推斷它是一個面積相當大的陸地。但事實上如果他再航行數幾千公裡就會發現,整個太平洋,甚至大西洋裡都已充斥著垃圾。這個‘垃圾帶’是無形的。”喬丹說。

於是喬丹聽從了女生物學家的勸告,去了中途島。第一次從中途島歸來,讓喬丹覺得“置身地獄”。“遍地都是信天翁的屍體,一只活鳥都沒看到,宛若一個墓地,一個死亡之島。”喬丹說,“但朋友都勸我不要放棄,應該進一步挖掘照片背後的東西。這就像《但丁的地獄之旅》,一旦開始便沒有了回頭路。”

信天翁屬於鹱形目、信天翁科,共 4屬21種。棲息在中途島的,包括黑背信天翁、黑腳信天翁、短尾信天翁和萊桑信天翁等。據“中途島國家野生動物保護區”官網介紹,這裡是信天翁分布最廣的海島之一,島上共生活著約150萬只信天翁。

信天翁是最忠貞的愛情鳥,它們一生奉行“一夫一妻制”,一旦結為“夫婦”就會從此生活在一起,直到一方死亡為止。它們的愛情從互相翩翩起舞開始,嘴裡不停地唱著“咕咕”的歌聲,時而仰起脖子把長喙伸向空中,向愛侶展示自己優美的曲線。幼鳥出世後,養育的責任由“父母”雙方共同負責,並輪流出海覓食。

很快,喬丹掌握了信天翁生命周期循環的規律。大多數信天翁隔年才繁殖一次,且一次只產卵一個。雌信天翁每年12月產下幼仔,次年1月孵出幼仔後離開海島,飛往幾千公裡以外的地方覓食。3月,成千上萬的信天翁幼仔等待著父母歸來,為它們帶回食物。到了七八月,信天翁幼仔漸漸長大,褪去絨毛並長出豐滿的羽毛。9月,所有長大成年的信天翁都會出海遠行,留下一座空島,直到它們歸來成為“父母”的那一天。

去年7月,克裡斯·喬丹第二次來到中途島,看到了島上鮮活的生命。而今年 3月17日,就在日本震後海嘯波及中途島後一周,喬丹和他團隊一行 8人第三次登上中途島,同行的還有他的妻子維多利亞、一個輔助攝影師、兩個攝像師、一個音響師,以及他在大學做講座時招募的學生積極分子艾米莉。

雖然海嘯導致約60%的陸地遭海水覆蓋,造成至少1000只信天翁與數千只其他鳥類不幸死亡。但當時映入他們眼簾的,除了死去的海鳥,仍然有成千上萬的信天翁幼仔呆在地面,數不清的小黑點“覆蓋”了整個島嶼,數百只成鳥守在自己的窩邊或雛鳥周圍。與此同時,四面八方的信天翁“夫婦”仍在跳著它們獨有的“愛情之舞”。

“它們沒有天敵,性情溫和,對入侵的人類毫不畏懼。剛出生的小家伙們一個個長著灰黑色毛茸茸的羽毛,讓人心生憐愛。”在那裡,喬丹一次次把鏡頭對准了那些可愛的幼鳥,撫摸它們,分享它們與“父母”重逢的喜悅。但與此同時,他們也好幾次親眼目睹吞食了塑料的幼鳥在他們面前最後一次撲閃翅膀,倒下,永遠不再飛起。

“在那兩個星期裡,我們看到無數只信天翁出生,也看到無數次死亡。如果說第一次來到中途島像來到了地獄,那麼這一次就像同時身處地獄和天堂。”喬丹說。

從昔日戰場到“人間天堂”

信天翁的幸福生活本就來之不易,現在卻又面臨新的威脅。曾專程上島研究信天翁的科學家瑪麗·萊斯克洛阿爾說,“它們實則是僥幸脫險的幸運兒。19世紀末,數十萬只黑背信天翁遭到了日本盜獵者的屠殺,而這些人只是為了收集它們的羽毛。而自美國人建立海軍基地後,人們殺死信天翁是為了減少飛機與之發生碰撞的風險。”

中途島,這個面積僅6.2平方公裡的小島、太平洋上微不足道的一小塊陸地,卻承載了許多歷史意義,“它就像歷史上的一個‘杠杆支點’。‘中途島’這三個字就已經包含了太多含義。”喬丹說。1942年 6月4日,美國海軍提前破解情報,在那裡擊退了日本海軍對中途島環礁的攻擊,得到了太平洋戰區的主動權,使之成為第二次世界大戰太平洋戰區的轉折點。

它還是真正實現全球化電子通訊的“關鍵點”。1905 年,兩根分別從夏威夷和菲律賓延伸出來的海底電纜在中途島連結,由西奧 多·羅斯福總統於7月4日美國國慶那天拉開電閘,擦出了美洲和歐亞大陸間電子通訊的第一顆火花。

現在,中途島為美國非建制領土,由美國內政部魚類和野生動物服務機構(U.S. Fish & Wildlife Service)管理。自軍方離開中途島後,那裡也成了一個渾然天成的保護區。現在連機場的各項活動也是根據信天翁的生物鐘來開展的,飛機的起降只能在夜間進行。

1996 年起,中途島對公眾開放旅游,島上遺留的二戰軍事基地則部分被改建成賓館和餐廳,招待前往島上觀光的游客。但2001年,海島關閉了大眾旅游,一直到2008年,旅客能重新上島參觀,但必須向夏威夷政府申請,批准之後才能成行。每年三四月,在中途島最美麗的時候——遍地都是信天翁幼仔,政府每周會派出直升機在火奴魯魯和中途島間往返一次。一個為期一周的旅行團收費約5000美元。

中途島分為西島(又稱“沙島”)和東島。在這裡,太陽每天7點升起,晚上7點落下。每天,喬丹他們清晨6點准時醒來,吃完早餐,便帶著攝影器材整裝待發。“我們沒有特別嚴密的計劃,我說‘今天,我們去沙島的最西面拍攝/那麼大家就一同去西邊。看到滿地都是信天翁喂食的場景,我說‘好了!現在我們拍攝成年信天翁給幼仔喂食/那麼大家就把鏡頭都對准它們。”

在好幾百只信天翁的腹中,他們看到最多的東西是塑料打火機,且紅、橙、黃、綠、藍等各種顏色都有。同行的另一個攝影師克魯格突發奇想,把各色打火機按顏色分布擺成了一個圓形的“冥想陣”,雙腿盤膝坐下來,閉上眼睛。喬丹馬上按下了快門,照片中陷入沉思的克魯格就像一個預言家,反思著人類的所作所為,占蔔著中途島的未來。

采訪結束後,喬丹向記者提前展示了目前已剪輯好的紀錄片片段,剛才他深情訴說的場景立刻躍然眼前。空靈的背景音樂引人走進一幅幅畫面,其中一幅是這樣的:喬丹和妻子面對著清澈的綠色大海並肩而坐,看著空中的信天翁漫天飛舞,身邊靜靜地站著一只毛茸茸的信天翁幼仔陪伴。“這裡本該是全世界最浪漫的地方。”喬丹在看到這個畫面時,輕輕地說道。

石油污染與消費災難

“中途島就像一個漩渦、一個隱喻。”喬丹說,他越是走近中途島,就越是被它的一切所吸引。“然而現在,這個昔日的天堂正在崩塌。石油工業的發展不能再像現在這樣,以危害生態的方式繼續下去了。”

最令喬丹覺得諷刺的是,去年 4月美國墨西哥灣發生漏油時,他正在中途島上觀察信天翁。一邊是全身沾滿油污瀕死掙扎的鵜鶘,一邊是體內充斥著石油工業廢品而死的信天翁。“影響它們的生活,導致它們死亡的歸根到底都是人類。”

在全世界21種信天翁之中,有18種已被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列入了瀕危物種名錄。島上的短尾信天翁就是其中之一。曾經,人們為獲取其羽毛而過度獵捕。並且,它們常被人類布滿魚鉤的釣魚線勾住而被淹死。現在,塑料污染波及到它們的棲息地,導致食物越來越少。“中途島上最年長的成年信天翁已經63歲了,至今仍在繁殖。但現在,那麼多幼鳥還沒長大就死亡。慢慢地,就再也沒有接替成年信天翁的小鳥了。”喬丹說。

海洋上的垃圾到底從何而來?科學家研究發現,因為洋流的關系,整個北太平洋大大小小的洋流組合成一個巨大的順時針系統的北太平洋環流。由於處在“無風帶”,北太平洋環流系統是相對靜止的區域,主要為副熱帶高壓帶。水流旋轉的方向將周圍的廢物帶進來,導致來自亞洲東海岸和美國西海岸的各種漂浮物彙集於此。從衛星圖上來看,這些塑料垃圾就像在太平洋上的兩個巨大的漩渦。國際海洋保護組織初次估算,目前地球上所有海洋中總共有1.43億噸塑料垃圾。除此之外,英國《星期天電訊報》還報道,被日本海嘯衝走的房屋、汽車、船只、塑料等殘骸也正在形成一片長約111公裡的垃圾島,海洋的生態狀況已經告急。

國際海洋保護組織最近一次調查顯示,每個美國人每年平均能產生544多斤塑料垃圾。組織成員史蒂夫·威爾遜表示,這些家庭垃圾中只有3% 被回收。盡管現在已經有很多環保組織和個人加入清理海洋垃圾的行動,但目前人們倒入海洋的垃圾數量要遠遠超過清理的數量。“如果想徹底清除海洋中的塑料垃圾,不僅需要大量的資金,還需要更高級的設備。”威爾遜說。

“美國人的消費習慣還有選擇的權利。”克裡斯·喬丹說,“循環經濟並不能解決問題,關鍵是我們根本不需要這麼多東西。”在去中途島之前,喬丹已經在美國本土關注了許多關於消費主義和環境污染的議題。他的另一組作品《流動的數字》(Run-ning the Numbers)於4月16日至5月15日在北京其他畫廊展出。展覽通過嚴謹精確的統計數據來審視西方文化。比如,一個光圈經過無限放大,就能看出這實則是 28000桶 42 加侖容量裝的石油——而這僅僅是美國每兩分鐘所消耗的石油量;一張管道圖其實由100萬只塑料杯組成,這僅是美國航班每 6 小時的消耗量....。.

但同時,他也向記者坦承了自己的矛盾,“我不能要求大家不用塑料,不乘飛機——因為我正是乘著飛機去全世界說這些話的。而且,我所有的畫都是用塑料框裱起來的,並通過飛機和貨輪運往世界各地。”但在生活中,他自稱是素食主義者、平時騎車出行、穿二手布料做的衣服、從不喝塑料瓶裝水,而是直接喝水龍頭裡的....。.“這是我心裡一直在鬥爭的。”喬丹說,“但目前,我只想通過創作提出這樣一個議題,讓比我聰明的人去展開討論並解決問題。”

出生於藝術世家的喬丹曾經“出於完全錯誤的原因”當了十幾年律師。他並不喜歡律師工作,並充分意識到“不開心的時候會衝動買下很多並不需要的東西。”“這也是導致浪費的其中一個原因吧。現在雖然賺的錢比律師少了很多,但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億萬富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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