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的時候,他們是一個沉默的群體,沉默地活著,又沉默地衰老。當然,他們也有開口吼唱的時候。在這個時候,他們會隨心所欲地釋放沉寂已久的內心世界。聲音沙啞,蕩氣回腸,充滿了力量。那力量不是喊叫,也不是抗爭,而是忍受。執著而又倔強地忍受。忍受現實世界給他們帶來的悲辛和幸福、無聊和樂趣。
他們是中國傳統農民的典型代表。與其他農民不同的是,他們是陝西華陰老腔的傳承人。他們的名字曾隨著文化遺產申報材料進入專家官員的視野。通過老腔,他們傳遞出了中國農民對於活著的感受。他們最大的已經70多歲,最小的也已50歲。他們是一個不到20個人的群體。
掙扎與吶喊 宣泄艱辛生存體驗
他們登台了。帶著自制的月琴、板胡以及梆子等樂器。還有一條長凳。有的挽著褲腿。有的敞著懷。這與他們在村子生活時的形像沒有什麼兩樣。在台上,他們有的徑直蹲下來,嘴裡叼著煙袋——那是他們的日常姿態。有的席地而坐——那是勞累過後最愜意的姿勢。對於他們,任何修飾或者化妝都是奢侈的。他們要展示最本真的自己。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太陽圓月亮彎都在天上,男人笑女人哭都在炕上,男人下了原,女人做了飯,男人下了種,女人生了產,娃娃一片片都在原上轉……”
“女媧娘娘補了天,剩塊石頭成華山,鳥兒背著太陽飛,東邊飛到西那邊,天黑了又亮了,人醒了又睡了;太上老君犁了地,豁出條溝成黃河,風兒吹月亮轉,東岸轉到西岸邊,麥青了又黃了,人興了又張了……”
這就是他們的生活世界。在光陰和人的輪回中,他們堅守著生命。唱到盡興之處,他們仰天齊聲長吼,用力跺地,群情激昂。把內心盡情地宣泄出來,聲音蒼涼雄渾。一位老人突然站起來高舉木塊,和著曲調,狠狠地擊打一條長凳。此種景像,被形像地描述為“眾人幫腔滿台吼,驚木一擊泣鬼神”。
對於此場景,觀眾感受到的是蒼涼、艱辛、壓抑以及宣泄。在華陰老腔保護中心主任黨安華眼中,是老腔中悲涼的苦音造就了此效果。在老腔中,幾乎沒有歡快的花音,因為他們需要把生活的悲苦在頃刻間發泄出來。它是一種生命的掙扎與吶喊。
這種掙扎與吶喊來自於無數代人的生存感受。而它逼近了生存的本真狀態。老腔的起源地位於黃河、洛河、渭河交界地附近的雙泉村。水路的便捷,讓這裡成為漢代京都長安糧倉的所在地。這造就了附近百姓依賴碼頭為生、從事船工的生活。逆水拉船的征途中,他們齊聲吶喊,以釋放力量和情緒。久而久之,便演化出老腔這種藝術形式。
老腔藝人用心靈傳遞出的情感,會讓你的內心不由自主地受到觸動。因為他們和我們的心靈是相通的,都在黃土的哺育下繁衍到今天,先輩們都歷經了無數磨難。他們用老腔這種藝術保存了那種磨難下的感受。
陝西作家陳忠實曾經多次觀看老腔。每次看老腔,他都會禁不住眼眶濕潤。經過他的推薦,老腔參與了話劇《白鹿原》的演出。整出戲以老腔開場,又以老腔結尾。在導演林兆華的眼中,沒有老腔藝人,話劇《白鹿原》就做不出史詩感。對於老腔,一個頗有代表性的評價是:“有一種質樸真摯滌蕩胸懷的震撼,這種震撼讓我們感動,但我們同樣也看到了他們的無奈和悲涼!”
決裂與拯救 還原農民本色生活
那是一個不經意的發現。2000年的一天,正在看皮影戲的黨安華,悄悄掀起白幕“亮子”想看看後面的情景。他頓時被老腔藝人所迸發的激情驚得目瞪口呆。“後面的東西真是太精彩了!單是靠看皮影戲的時候聽他們的演奏,感受不到那種激情和衝擊。”學導演出身的黨安華意識到,與其把皮影戲呈現給觀眾,不如把人性的東西呈現給觀眾。
自唐代始,老腔的說唱形式一直與皮影戲融合在一起。它們構成了互為載體的封閉式演出。老腔藝人們處在被包得嚴嚴實實的環境中。對於他們,觀眾“不見其人只聞其聲”。但由於遭受現代社會光電傳媒的衝擊,皮影戲這種傳統的民間娛樂形式正在被百姓疏遠。
藝人們外出表演時,面對的常常是同樣上了年紀的觀眾。與其說那些觀眾是在看皮影戲,不如說他們在打發無聊的時間。無論藝人在幕後怎樣賣力說唱,年邁的觀眾已經很難被他們感染。黨安華清楚地記得,一次他在看演出的時候,台上5個人,台下3個人。“其中一個人是監督的。他付了錢,得讓老腔藝人唱至足夠的時間。另兩個人在圍著火爐聊天。”
黨安華決定嘗試一下。他把華陰縣境內的3個老腔皮影班社的骨干力量集中到一起,動員他們走出白幕亮子,直接面向觀眾表演。老腔藝人習慣了幕後的說唱,如今卻要走向前台面對觀眾,該如何表演?
因為它最大的價值就在於本色演出。黨安華對他們並未提出更多要求,只是讓他們把台詞的內容弄清楚,把最真實的感受毫無保留地呈現出來。
“把生活搬到舞台上,我覺得是最精彩的。直接把生活還原在舞台上,而不是刻意去創造什麼藝術。我對他們說,當你想發泄的時候,不管你做出什麼樣的動作,只要是發自內心的,都是最美的。敞開懷把北方人的那種豪放豁達體現出來。”至今,黨安華還會為當時的嘗試慶幸。2001年,老腔的傳承人張喜民、王振中、張新民等12位老腔藝人組建了老腔班社。自此,他們正式走上前台。
這種嘗試挽救了老腔藝術。曾經,老腔皮影戲藝人們更多地是在村民有婚喪嫁娶之時演出。經過變革後的老腔,開始引發外界關注。老腔藝人面對的,不再只是和他們一樣勤勞淳樸的黃土高原上的百姓,還有都市中舉止優雅的所謂文藝精英們。
藝人們曾在國家大劇院演出,也曾到上海音樂廳與西班牙藝人同台競技。他們還曾到香港、台灣等地演出。他們展現出一個真實的黃土高原上的中國,讓無數人為之感動。
和老腔藝人一起走過10年風雨的黨安華認為,老腔之所以打動人,因為它是原生態的東西,把農民的憨厚樸實、艱辛豁達都原封不動地保留了下來。盡管和皮影戲剝離開來,但它的風格一直沒有被破壞,揭示人性的東西沒有改變,“它最大的魅力就是真實,不矯揉造作。”
無奈與危機 面臨後繼無人困境
像很多文化遺產一樣,如今的老腔也正面臨後繼無人的困境。它面臨著現代快節奏社會的衝擊,與它曾經的輝煌時期不可同日而語。在民國時老腔皮影的鼎盛時期,幾百口人的雙泉村有十幾個戲班。如今能演唱老腔的也不過十余人。
作為一種謀生手段,老腔皮影一貫是家族傳承的方式。諸多清規戒律讓它僅限於華陰張姓家族中留傳。除非至親,一般人不准入班。既已入班,不准再搭其他班社。劇本絕不外傳。這無疑大大限制了它的傳播範圍。所以時至今日,它依舊僅保留在華陰境內。
現在的老腔班底平均年齡是61歲。年齡最大的72歲,最小的也年過50。他們平時耕作,農閑時會聚在一起演奏一番。盡管他們也到很多現代都市演出,但那不是他們習以為常的生活。
為了挽救老腔,老腔藝人拋棄了門戶之見。老腔的傳人“白毛”王振中曾稱只要有人願意學,他就願意教。在當地人眼中,王振中身上有很多傳奇。他生下來發如白毛,曾為電影《活著》配唱,也曾為電影《桃花滿天紅》配唱。但到現在也只有兩個人願跟他學習。
華陰市也開辦起老腔培訓班。2008年,培訓班招了第一批學員,有二十五六個人。“但年齡都偏大。”黨安華希望更多的年輕人去學習,但實際情況顯然讓他有些失望。
它不是在培訓班上就可以學到的藝術。“三年兩年學不出來。”黨安華盡管和老腔藝人長時間待在一起,但他還是沒法開口唱。他總結的原因是:“那種積累不是星星點點的學習就可以積累出來的。這與老腔藝人的性格、生存方式有關系。他們是通過老腔來表達他們的靈魂。沒有那種生存體驗,你很難達到那種境界。”
為了保護老腔,華陰文化局每年都會安排老腔藝人體檢,給他們發放補助。當地文化部門也在搜集整理老腔曲譜和劇本。為了讓老腔不被遺忘,文化部門不斷組織老腔藝人演出。通過這樣的方式增強老腔的生命力。
這並不能激發起年輕人對於老腔的向往。出於現實的考慮,雙泉村更多的年輕人已在城市中打工。在他們眼中,時髦的都市生活比已成古董的老腔更具有吸引力。
記者手記
一個偶然的機會,在陝西華山腳下我聽到了華陰老腔這樣一個戲種。藝人們沙啞蒼涼的音色迅速引發我的共鳴,讓我剎那間熱淚盈眶。特別是當他們仰天長吼一起唱“拉坡”調時,讓人感到無比震撼。演出結束後我曾責怪自己怎麼那麼沒有定力,輕易就被打動了。後來我才知道,看老腔流淚的還有很多人,包括陝西作家陳忠實在內。
在現代社會,我們已經很少靜心傾聽農民的內心世界。作為中國沉默的大多數,農民這個群體基本上是默默無聞的。他們弓著腰在黃土地上耕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歷史上的農民如此,當下的農民也差不多。他們默默地忍受,默默地奮鬥。在任何時代,他們都是貢獻最大的一個群體。而在任何時代,農民這個群體的聲音都顯得無比稀缺。老腔恰恰把農民的內心世界表達了出來:他們忍受,他們掙扎,他們面向長空釋放能量。
盡管我自小在農村長大,自認為對農民有深刻的理解。但在聽完老腔之後,我發現自己的理解是那麼淺保所以,在聽完老腔後,我遲遲寫不出一個字。老腔所傳遞出的那種內心世界,猶如大海般浩瀚,也如大海般充滿了力量。而正是這種力量,支撐了中國的前進。我所寫出的,不過是老腔情緒中的點滴。真正理解它,需要用心去傾聽。它將會帶你走進歷史深處的世界,讓你感受一個底層群體的力量。這種力量盡管更多時間是沉默的,但一旦爆發,將會勢不可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