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湖上的名勝古跡和風土人情太多了,多得使初來乍到的人,有一種看不過來的煩惱,看不過來就越發覺得無從著手了。如果走馬觀花地一路過來,不知不覺也是看了不少。對於太湖,最好的游覽狀態是走走停停,到了哪兒,哪兒就是目的地了。
光福的香雪海
光福是東太湖間的一些零零碎碎的半島和島嶼,水和水把它們分開,樹和樹又把它們連在一起了。《光福志》上說,“光福鎮古虎谿地,相傳吳王養虎處,蕭梁時建光福寺於龜峰,遂以寺名鎮。”從前以來的文人墨客說,光福到處都是“湖光山色”,到處都是“洞天福地”,光福這個名字,分明就是從這兩個成語中簡化而來的。這個說法是有點一廂情願和民間傳說的,如果換成了“林風湖月”這個成語,我們還是不會把光福鎮說成是“風月鎮”的吧。
拆散開了看,光福是一片江山千幅畫,閑閑散散地四下裡走走,上哪都是風景,避得開的是張三李四,避不開的就是山高水長。彙攏起來看,光福就是一寺一廟香雪海了。一寺是光福寺,一廟是司徒廟,香雪海指的是冬去春來滿山遍野化也化不開的梅花。
香雪海是觀梅的好去處,是生在野外土生土長的風景。香雪海這三個字的由來,和康熙年間的江蘇巡撫宋犖有關。他在光福鄧尉山寫下了《雨中元墓探梅》——
探梅冒雨興還生,
石徑鏗然杖有聲。
雲影花光乍吞吐,
松濤岩溜互喧爭。
韻宜禪榻閑中領,
幽愛園扉破處行。
望去茫茫香雪海,
吾家山畔好題名。
這件事情之後,不少人傳來傳去,說“香雪海”這個名字,是康熙南巡時題下的。
這個傳說和東西山的碧螺春茶葉有異曲同工之妙,東西山的茶葉,最早叫“嚇煞人香”,後來也是拿了皇帝說事,說皇帝覺得“嚇煞人香”這個名字有點粗俗,就題下了“碧螺春”的名字。其實“嚇煞人香”樸素實在,也是大俗大雅,碧螺春雖說是文人筆墨,卻還是少了幾分靈動和才華的。
從前的文人墨客踏雪尋梅是一種風雅,現在的老百姓到了梅花開放的季節去光福看梅也是一種抒情。沿著聞梅館向上走,不多遠就是梅花亭,最早的梅花亭早已經不在了,現在留下的,是1923年的時候,香山匠人姚承祖的作品。姚承祖是香山幫知名的手藝人,也愛梅花,將梅花亭造在這裡,在梅花未開的時候,是一份守候,在梅花開放的時候,是一份光榮。
雕花樓
“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這個用在餐飲上的說法,來比喻東山雕花樓,應該也是十分貼切。除了雕梁畫棟,還有就是雕梁畫棟的說法,抬頭是喜從天降,落地有平升三級,推門是福從中來,關窗是美不勝收。精雕細刻,是雕花樓的特色和精華,繁復堆砌,也是雕花樓的不足和遺憾。
這一幢宅子造了三年,實在當時的包工頭和工匠根本也沒有想到要留下建築工藝的瑰寶,他們只是想把事情做繁復了日子拖久了工錢也就賺得多了。
雕花樓的主人是金錫之,金錫之在上海做生意,造樓的事委托給了自己的親弟弟金植之,金植之和匠人把建造規模和規格大大提高,當金錫之收到十多萬銀元的賬單,覺得有點離譜,氣就不打一處來了,但當他走進精雕細刻的雕花樓,看到了看不過來的精彩,不僅心平氣和,而且喜上眉梢。
這是1925年的事情,1925年建造的雕花樓,是民國時期江南民居中的上乘之作和傑出代表。
在東山造一幢宅子,是金錫之母親的意思,本來金錫之在上海生活,生意做得流暢,日子也過得滋潤。但老母親生出了落葉歸根的念頭,一來是義不容辭的孝道,二來金錫之覺得這實在也是一個不錯的想法,就添磚加瓦造起了雕花樓。
雕花樓造好了,泊在太湖裡的東山多了一道風景,也多出來一些和雕花樓有關的故事。愛情題材是說雕花匠人手藝驚人,大小姐心裡的愛慕之情油然而生,樓造好了大小姐就隨老師傅私奔去了。俠義題材是雕花樓內機關重重,太湖強盜趁著月黑風高三進三出,卻是一無所獲。
當年的雕花匠是個又黑又瘦的糟老頭子,還抽鴉片,每天要燒掉兩三塊大洋,但手上的活十分地道,工作起來也是認認真真。說起大小姐私奔,倒是確有其事,不過男主人公是東山鎮上一個游手好閑的主兒。至於太湖強盜一說,雕花樓樹大招風,碰到幾樁小偷小摸,再被人傳一傳染一染,聲勢不大才怪呢。
比較確切的一件事情是,金錫之的老母親在世之時,經常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向自己的兒子要錢,積下的銀元也要有好幾萬呢,老太太的心思是積沙成塔和積谷防飢,日後萬一家道敗落,子孫沒得錢花了,也能救一救急。
上了些年紀的老人,住在這樣的深宅大院裡,總要做一些前思後想的功課的。
紫金庵
和雕花樓的人間煙火比較而言,紫金庵相對來說就是超凡脫俗了。蘇州的紫金庵建在東山中部西卯塢的群山環抱之中,好風景裡總有一兩座古剎,而古剎大凡都是建在好風景裡的,這應該是和出家人的職業有關,既然是不能入世入到男歡女愛,干脆就是出世出到天高雲淡。
有關紫金庵的建造年代,似乎有點眾說紛紜,明朝人鄭傑曾在《洞庭紀實》中說:“昔有胡僧沙利各達耶於此結庵修道。玄宗時詔復修殿宇,裝金佛像,煥然重新焉。”乾隆二十七年《紫金庵淨因堂碑記》上的記載則是“創自梁陳時”。康熙年間的《蘇州府志》上說,紫金庵建於唐朝初葉,中唐和南宋曾經有過較大規模的整修,明初時寺院坍廢再加以重建。
本來古剎建造於何年何時是用不著如此細致地考證研究的,都是過去了的事,無非是說明歷史悠久些或者是歷史比較悠久些,只是紫金庵出名的是羅漢塑像,這一些羅漢塑像分開了看,一個個性情分明別具神采,合在一起看是渾然一體珠聯璧合。而且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細節,細微處的刻畫活靈活現惟妙惟肖,比如望海觀音頭頂祥雲托著的華蓋,比如羅漢手中按著的經蓋,分明泥塑,卻似絲綢,看上去是微風過處緩緩飄揚的感覺。華蓋、經蓋和十六羅漢像稱作“金庵三絕”。這“金庵三絕”出自誰人的手筆,倒是值得考究的問題。
按照《蘇州府志》上說:“金庵在東洞庭西塢,洪武中重建,內大士及羅漢像,系雷潮裝塑,潮夫婦俱稱善手,一生止塑三處,本庵尤為稱首。”白話一些的說法是雷潮夫婦一生比較大規模的出手只有三次,而紫金庵是最成功最出色的一次了。
大家通過古剎建造的歷史,來印證雷潮夫婦的創作,也通過雷潮夫婦的創作,將紫金庵的來龍去脈說清楚,應該就是這麼一回事情吧。
紫金庵的大殿後面是淨因堂,淨因堂前的天井裡有兩棵古樹,一棵是金桂,另一棵是玉蘭,這兩棵古樹比較明顯的寓意是金玉滿堂。天井門樓的磚額上是“香林花雨”四個大字,傳說這四個字是文徵明的筆墨。那一年,明朝的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文徵明和唐伯虎一起,去東山探望退隱回鄉的山中宰相王鏊,王鏊見了他倆很高興,就興致勃勃地領著他們去紫金庵游玩,一行人來到淨因堂前,面對著紛紛揚揚撒落的桂花,文徵明有點熱情洋溢地揮毫寫下了“香林花雨”。寺裡的住持見了真是喜出望外,大家也紛紛誇贊,說了些筆飽墨濃龍飛鳳舞之類的奉承話,卻冷不丁地一陣風過,將文徵明剛寫好的字吹到寺外的半山坳,披掛在橘樹上,實在是前不搭村後不搭店,大家費了好大工夫,才將那頁紙撿了回來,那一個“香”字卻是已經破損掉了。後來住持請來當地書法名家,補了一個“香”字,但終究沒有原字那樣理直氣壯,終究沒有“林花雨”三個字挺拔。
太湖蟹
太湖蟹是裝在竹木提籃裡的,提籃上也沒有什麼裝飾,就是竹木本色吧,初一看是素面朝天,細一想還是自信滿滿的意思呢。
竹木提籃裡還有一些吃蟹的輔助,吃蟹的鉗子和剔子,蟹醋以及洗手液。碧螺春是春天裡太湖著名的特產,我喜歡在餐前泡一杯,感覺嘴巴裡身體裡有點清氣上升的意思,然後再吃大閘蟹,滋味越發鮮明了。
不少人吃蟹的時候喜歡喝一盅黃酒,我就喜歡喝一杯碧螺春,我覺得碧螺春和太湖蟹擱在一起,有點霸王別姬的意味,對於它們來說呢,也是一次團聚。
其實並不是生長和養殖在太湖裡的大閘蟹都是出類拔萃的,這和戲曲學校一樣,說起來是一樣的課堂一樣的老師,並不是每一個畢業生都是字正腔圓,都成名角兒的,有的只能跑跑龍套,有的只能去當票友了。
大閘蟹呢,應該是一樣的品種,一樣四季分明常年氣溫變化緩和的太湖,但水底下的結構是不相同的,比如東太湖水草茂盛,種類繁多,底棲生物豐富,而且養殖水面廣闊,所以這裡出產的太湖蟹品質要相對優秀許多。
好比是兩個孩子,一個貧困家庭,四世同堂卻只是居住在三十多平方米的老房子裡。另一個家境小康,三口之家住一百多平方米,他們各方面的條件明顯是有區別的,人還可以發奮圖強逆境中奮起,蟹卻只好認命埃
人無高低貴賤之分,蟹還是存在優劣好壞的區別,質地比較差的蟹,自己內心已經自卑了,再去說道實在是於心不忍,這些蟹比較適合做蟹粉小籠、蟹粉豆腐,也是物盡其用了。現在我們拿東太湖的蟹來說事,就是我面前竹木提籃裡的大閘蟹,它們個個都是麗質天成,所以最好的吃法就是素面朝天。
所謂素面朝天的吃法,就是清蒸之後蘸姜醋,這是對優秀的大閘蟹最好的交代。
生在蘇州有時候會覺得很累,昨天還在陽澄湖吃蟹,今天又到太湖來吃蟹了,因為太湖蟹,我去陽澄湖時,覺得是在婚外戀,因為陽澄湖蟹,我去太湖時,又覺得是在偷情。文人都是心地善良的人,其實是沒有什麼的,好比你遇上一個對像,一陣戀愛之後也很投機,然後談婚論嫁,這時候你肯定要了解一下,她籍貫是哪裡,但這個籍貫和她為人如何、和你娶不娶她都不相關的了。
(摘自《太湖記》陶文瑜著 上海遠東出版社2008年2月版 2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