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毛烏素大沙漠的南緣,陝北靖邊縣北端無定河上游支流紅柳河北岸,曾經依天聳立過一座赫赫有名的古城,它,就是五胡十六國時期匈奴貴族赫連勃勃在鄂爾多斯高原建立的大夏國的京都——統萬城;它,就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一片孤城萬仞山、沙頭牧馬孤雁飛之塞外;它,就是曾經西風蕭蕭、旌旗獵獵、刀劍縱橫、烽火連天之古戰場;它,就是強弩、硬弓、鐵馬、胡笳、羌笛、日中鳴鏑、夜半刁鬥之匈奴民族最後的絕唱;它,就是熱血男兒橫刀立馬、馬革裹屍、大小千戰、皓首封侯、紀功凌煙之建功立業之地。
●孤寂:匈奴族的千古絕唱
滄海桑田,鬥轉星移。千百年以來,統萬城,這座中國歷史上最完整、最雄偉、最堅固的少數民族都城,匈奴民族僅存的一座古城垣,就像一騎充滿著悲情色彩的絕塵,就像一座美麗的海市蜃樓,不僅燦爛而迅速的消失在了茫茫的沙海大漠之中,更消失在了無邊無垠的時間與空間裡。
一團突如其來的冷空氣,讓原本就顯得“湖沙莽茫茫”的毛烏素沙漠,變得更加的荒涼而凄茫了。仿佛是一夜的功夫,原野、山澗、溝壑、沙丘上的植被,均被一種頹廢色的枯黃與殘紅所替代,遠遠的望去,就像是無數團狼煙烽火,在焦灼歲月滄桑的同時,也在焦灼著那份冷卻在大漠中的記憶。
車在沙漠中一條狹窄的泥沼小路上艱難前行,前程一片渾濁、蒼茫,黃色的沙塵從車窗邊呼嘯而過,又呼嘯而來,卷不走的是沉淪在大漠中的那輪孤日,以及蒼白在孤日後的那個用金戈鐵馬淬礪而成的匈奴帝國——大夏國。
所謂車到山前必有路,然而,當我們的車轉上一道山溝時,卻發現,山左是莽茫茫的戈壁沙漠,山右是坦蕩蕩的紅土高原及撲朔迷離的紅柳河谷,而山前除了絕壁、深淵外,已無路可走。難道大夏國的都城,真的與遠去了的匈奴民族一樣,沉寂在浩瀚無際的大漠之中?正當我們惘然質疑之時,一輛滿載著玉米杆的牛車,從沙漠邊緣的沙棘叢中晃晃悠悠地向我們走來。於是,急忙上前向趕車的老漢打聽統萬城的方向。“統萬城啊,穿過前面的沙丘,一直往北走就能看到了。”老漢側過身,用鞭子一指他背後沙塵飛揚的大漠,然後又晃悠晃悠地駕著他的牛車往山下而去了。
●尋找:找到海市蜃樓
按照老漢所指的方向,我們翻沙丘、穿沙荊、過紅柳叢,在大漠的蒼涼、雄渾中,尋找著一個遙遠而神秘的夢境。這個夢境不僅屬於我們這些後來的尋夢人,同時也屬於一千五百多年前的那個名曰赫連勃勃的匈奴人。公元418年,正是這個野心勃勃的尋夢人,在這夢境之地發出了一聲“美哉斯阜,臨廣澤而帶清行,吾行地多矣,未有若斯之美”的感嘆後,一個“統一天下,君臨萬方”的帝國之夢——統萬城,就在這個匈奴大夏國國王的心中拔地而起了。從此,“美哉斯阜”之地狼煙四起,兵鋒直抵長安,赫赫戰功整整灼熱了一段歷史。
村落、田野、山巒、樹木漸漸地消失了,撲面而來的是一望無際的沙海大漠,以及不時從沙荊叢中驚恐而出的野兔、沙鳥及蜥蜴。站在光禿禿的沙丘上,極目遠眺,天低野闊,黃沙篷卷,既沒有萬仞山的孤城,也沒有落日圓的長河,曾經連天的烽火、獵獵的旌旗、剽悍的民族,“風吹草低見牛羊”的風景,早已被無情的黃沙所淹沒。夢境中的繁華都城——統萬城,似乎與我們的憧憬越來越遙遠。難道曾經顯赫一時的大夏國統萬城就是在這漫漫黃沙中崛然而起的嗎?面對荒蕪人煙的大漠,我有些惘然若失。
風沙越來越大,沙丘也越來越陡滑。為了減少無為的消耗,我們盡量避免翻越沙丘,而專找有沙荊、紅柳、駱駝草的地方行走。紅柳叢中蜥蜴、小蛇很多,當誠惶誠恐的我們從一片紅柳叢中落荒而出時,一道白色的眩光出現在地平線盡頭的沙荊中。“一定是白城子1統萬城城牆高10仞,基厚30步,方圓數裡,其城土色白而堅固,因而被當地百姓俗稱為“白城子”。在同行們的歡呼雀躍中,我爬上了一座沙丘。沐浴在大漠朗日下的統萬城,高聳、赤裸、雄渾、大氣,乳白色的身姿在滄桑中透著一份別樣的堅強,遠遠地望去,就像是一艘沉淪於茫茫沙海之中的鐵達尼號。盡管千年的風沙雪雨,已將它的顯赫、威嚴、奢華消蝕殆盡,但屬於它的那份舊夢往事,卻依然在風沙中夕陽下,無聲地訴說著一個在歲月滄桑之遠的神話。
●殘酷:白骨堆起城池
我們開始沿著干涸的護城河底緩緩而行,瑟瑟寒風從古城裸露的脊背翻卷而過,紛揚而起的沙塵,就像1500前籠罩在這裡的那片白色恐怖。
公元413年,赫連勃勃為了實現其“統一天下,君臨萬方”之宏願,命叱干阿利為將,征發嶺北夷夏10萬,在“朔方水北,黑之指南”,修築其帝國之都——統萬城。於是,中國城池建築史上最獨特也最殘酷的一幕拉開了:被赫連勃勃任命為將的叱干阿利,不僅是一個“性尤工巧”的能工巧匠,同時也是一個“殘忍刻暴”的軍人。為了讓城牆達到“堅可礪斧”的目的,叱干阿利一方面采取了蒸土築城的辦法,所謂蒸土築城,即用當地的大砂、粘土、石灰混合放在鍋裡蒸,經發酵後板築夯實而成;另一方面以非常極端的驗收方法確保工程的質量,每築完一段牆,他便令士兵用錐子往城牆裡刺,凡推不進去者有獎,如能刺進一寸,那麼負責建造此段工程的工匠們都得被砍頭,然後拆掉重築,將被砍頭的工匠們的屍首一並築入城牆。因此,這座歷時5年、周長達5公裡多的城堡,與其說是用蒸土一層一層築建而成的,還不如說是用成千上萬的白骨堆壘而成的,這其中到底有多少工匠的冤魂埋築其中,又有多少孟姜女呼天搶地於此,似乎沒人知道,也沒有記錄。
風又起,城牆上白塵飛揚、白光迷離。撫摸著那一塊塊冰冷而蒼白的殘垣斷壁,感覺就好像是在觸摸著一段血淋淋的歷史,感覺就好像是在觸摸著一堆堆的白骨和一個個冤魂不散的魂魄,恐慌、窒息之感油然而生。我不知道,當年威風八面的赫連勃勃是用怎樣的一種姿態登上城牆的?面對腳下一堆堆的白骨,他又是用怎樣的一種心態來俯視著他的軍隊和臣民的?一個由白骨堆砌而成的城堡,一個終日籠罩在白骨與冤魂中的帝王,其結果是可想而知的。因此,即便是“固可礪斧”的統萬城,即便是固若金湯的鐵壁銅牆,也無法避免化為白骨的命運。公元425年,赫連勃勃去世。僅僅才7年的光陰,籠罩在統萬城上的那輪光環就被堆堆的白骨所消散。公元428年,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攻破了“固可礪斧”的統萬城。公元994年,宋大臣呂蒙正以為夏州“深在沙漠”,為防止黨項人“據城自雄”,奏准朝廷下令毀城,遷其民20萬人於今橫山、米脂、綏德一帶居祝從此,有600年歷史的統萬城漸漸人煙稀少,日益淪為廢墟,最終銷聲匿跡在一望無垠的沙海之中,不為世人所知。
●荒蕪:今日統萬城
一方上刻著“大夏國都統萬城遺址”的石碑,就像是一塊橫亙於前塵與今世之間的界碑。走過去,前塵的風雲、滄桑便撲面而來了。白色的塵埃、血紅的沙柳、褐黃的胡楊,恍若隔世的大夏國都城,就這樣一覽無余地袒露在了大漠的風塵裡。它,既沒有富麗堂皇的宮殿樓宇,也沒有車水馬龍的街景及巷道,有的是滿目瘡痍的斷牆殘壁,有的是亙古不變的風沙與落日。曾經不可一世的統萬城,曾經繁華喧鬧的大夏國都城,似乎早已成了過眼的雲煙,消失在了茫茫的戈壁大漠之中。真可謂是“茫茫沙漠廣,漸遠赫連台”了。
據村長介紹,整個統萬城由宮城、內城和外廓城3部分組成。宮城裡曾建有一座赫連勃勃居住的皇城,內城則是各級官署和王侯貴族居所,外廓城是一般居民區。內城垣保存比較完整,分為東西兩部分,東城周長2566米,西城周長2470米,城厚約16米。4城角各有墩樓,最高達30米,4城牆均有防御性的馬面建築。除東城南垣一段被沙丘壓埋外,其他城垣均高出地面2-10米。在西城的西南角有一墩台,為原城角樓的遺址,非常壯觀。為了一睹角樓的雄風,我們沿著殘垣的裸露的脊背往統萬城的腹地而去。出乎我們意料的是,在統萬城當年城市的腹地中,除了有一處是赫連勃勃宮殿的基址外,竟然還有牛、羊等家畜在城垣中穿梭,路邊、沙棘叢中,各種舊時的磚瓦、瓦當、陶器碎片、殘破石雕觸目皆是。
赫連勃勃宮殿的基址是一座圓弧頂長方形的白色斷壁,坐落在一片白土之中,四周黃楊、紅柳相擁,高約2米,下面是坡形的基面。遠遠地望去,聳立在藍天下的宮殿基址,就好像是古羅馬遺址中的某道浪漫的風景,在蒼涼中透著一絲別樣的凄美。
見到游人的蹤跡,幾個當地的農民便向我們圍攏而來,推銷起他們的“寶貝”——從統萬城遺址中挖掘出來的陶器、瓦罐及大夏國的錢幣。為了擺脫他們的糾纏,我們拐進了宮殿基址西邊的一片紅柳叢中。匆忙間一抬頭,一座雄渾、蒼茫的“角樓”出現在了紅柳叢的盡頭。盡管千年的風雨已將它銷蝕得面目全非,但它那傲然聳立的身姿,卻如同一艘從浩渺的沙海中突兀而出的巨輪。無論它行或止,即便是擱淺,歷史的長河最終是它惟一的選擇。
作為戰略防御的制高點,角樓堅硬如石,“攻鑿不能入”,用指甲也摳不下土粒。城垣外面築有馬面。據文史記載,“馬面極長且密……若馬面長則可反射城下攻者,兼密則矢石相及,敵人至城下,則四面臨之”,就此可見,角樓的馬面在整個統萬城戰略防御中的作用。角樓是目前統萬城遺址中的最高點,中間有一洞門,兩側堡、樓相連,城牆時斷時續,牆體上窯洞密布,為當年大夏國民的住宅,而如今這些窯洞有的已成為了拾荒者的遮陰之處,有的已成為了當地農民圈養羊馬的羊圈與馬廄。
登樓遠眺,天低野闊,夕陽如火,遠山就像一隊隊飛沙揚塵的鐵騎,化石般地被凝固在了天涯盡頭的那一抹輝煌之中。而鑲嵌於大漠之中的白色城垣,就像是一條綿延於歲月之中的石環玉帶,將統萬城的昨天、今天以及明天緊緊地圍裹在了它的歷史及滄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