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本”《清明上河圖》中,城牆上下沒有一個守衛,土牆上面也沒有任何城防工事,射箭的城垛也沒有,甚至連虛設的城防都沒有,整個汴京正沉浸在濃厚的商貿氣氛中,完全是一座不設防的都城。這些細節真實地反映了宋徽宗朝初期已日漸衰敗的軍事實力和日趨淡漠的防範意識。 資料圖片
“明本”和“清院本”《清明上河圖》在時間上淡化了清明節這個感傷的日子,甚至在卷首就出現了嫁娶的喜慶之事。圖為“明本”中的娶親場面。資料圖片
“明本”和“清院本”《清明上河圖》在時間上淡化了清明節這個感傷的日子,甚至在卷首就出現了嫁娶的喜慶之事。圖為“清院本”中的娶親場面。 資料圖片
“宋本”畫中隱藏著對現實社會中一些隱患的憂慮:他將船與橋的矛盾和橋上文武官員的矛盾交織為全卷的視覺中心,通過表現船橋險情等諸多場景,深刻揭示出當時的社會痼疾。“明清本”,更多地表現其樂融融的官民生活和繁華的商貿活動。上圖依次分別為“宋本”、“明本”、“清院本”《清明上河圖》虹橋段場景。資料圖片
您知道《清明上河圖》有多少種版本嗎?這些版本是單純臨摹張擇端還是另外創作的呢?它們都是對清明節民俗的描畫嗎?它們都分別反映出怎樣的社會政治狀況?張擇端的版本裡暗含著什麼歷史事件……
日前,故宮博物院研究室主任余輝接受本報記者獨家專訪,為讀者解開《清明上河圖》的歷史密碼。
“清明上河”是種繪畫題材 存世數百個版本三本最精
自北宋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卷問世之後,特別是明清以來,畫界代代不乏追隨者。以“清明上河”為題材的長卷,留存至今的宋元明清本可達數百本之多,分藏於公私之家,遍布在世界各地,東亞、歐美都有各種版本的《清明上河圖》卷。僅故宮博物院就收藏有7個版本。
毋庸置疑,現藏於故宮博物院的北宋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是所有版本中最好的。余輝介紹,作為翰林圖畫院的畫家,張擇端奉宋徽宗命繪制該圖,堪稱是古代表現社會生活最為豐富和廣闊、意蘊最為深厚、感染力最強的風俗畫長卷,“是中國古代藝術史上最為濃重的一筆。”余輝說。
明清時代,最具代表性的“清明上河”版本有兩個,相對於張擇端的“宋本”,它們被稱為“明本”和“清本”,均是清宮舊藏。
“明本”即俗稱的“仇英本”,現藏於遼寧省博物館。仇英是明代著名畫家,“吳門四家”之一。他根據“清明上河”這一題材,參照“宋本”的構圖結構,以明代蘇州城為背景,采用青綠重設色方式,重新創作了一幅全新畫卷,風格與宋本迥異。余輝認為,這個版本代表了明代蘇州片繪畫藝術的較高水平。它將“清明上河”題材的構圖形式基本上固定下來,這對後世具有一定的範本作用。他介紹說,那時的《清明上河圖》基本是用於買賣,大約一兩黃金就可買到。對於“仇英本”,他說,在學術界很多人認為這個版本是別人模仿仇英的畫風、冒用仇英之名的作品,但因其模仿水准很高,且在乾隆年間就入藏清宮,所以仍然十分珍貴。
“清本”又稱“清院本”,現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院。此畫是乾隆登基之初,由清代宮廷畫家陳枚、孫祜、金昆、戴洪、程志道五人合作而成。由於五位畫家均來自蘇州,故此畫也是以蘇州生活為藍本,加入了一些北京的內容,比如禁軍騎射操練場景。因此,此畫可看作是宋明清三本中地點虛構最厲害的。余輝說,從繪畫技法的角度,由於“清本”受西洋畫風的影響,街道房舍,均以透視原理作畫,立體感很強,人物的身體比例更加適度,比“宋本”和“明本”都顯得更為工整、精致。
從清明節到政治清明同題材不同創作目的
余輝告訴記者,三本《清明上河圖》雖然題材是同樣的,但創作目的卻大為不同。
三本《清明上河圖》卷都是表現開封城內外清明時節的人物活動,盡管明清兩朝將開封繪成蘇州城的面貌。由於畫家的時代、地位、身份的不同,在同名繪畫中表現出了不同的創作思想。他們觀察社會的視角有所不同,進而形成了三個版本之間的本質差異。如“宋本”從現實主義的角度出發,不回避市面上的各種矛盾;而“明本”的思想主旨反映的是享樂主義,各種供享受和消遣的店鋪應有盡有;“清院本”出於粉飾太平的需要,回避官民之間的矛盾衝突,以矯飾的手法和濃重的色彩,正面表現了繁盛的商貿和強盛的軍力。
三個版本在畫面結構上最大的不同是:“宋本”畫到城內的喧囂處便戛然而止,作者張擇端另行繪制了表現宮俗的長卷《西湖奪標圖》,與描繪民俗的《清明上河圖》成為姊妹篇,一並進呈宋徽宗。“明清本”則將畫中的這條商貿大道畫到盡頭,增繪的半段是:面對這條大道的北宋皇家御園金明池(俗稱西湖),正在舉行龍舟競渡。因此,“明清本”淡化了清明節的氣氛,增添了更多的喜慶和享樂的節目。這些表面上的差異,實際上潛藏著畫家的創作觀念、繪畫目的及其所處時代背景等諸多方面的不同。
三本長卷雖然是同名繪畫,但是在時空上發生了不小的變化。“宋本”所畫的時間段是學術界通常認為的清明節,空間是汴河兩岸從近郊到開封城內的世俗生活,“宋本”中的人物大多是圍繞著清明節這一天的祭掃、聚會、商貿等活動展開的,沒有鮮明的喜慶色彩。“明本”和“清院本”在時間上淡化了清明節這個感傷的日子,上墳祭祀等活動不再出現,場景氣氛相當歡樂,甚至在卷首就出現了嫁娶這樣不可能在清明節出現的喜慶之事,畫中所繪不是一個特定的節日,而是集中概括了許多佳節的喜慶內容。余輝認為,明代中後期出現的這種變異,主要是欣賞者們追求享樂的審美需求,這種需求被商業化放大後,最終導致了“宋本”《清明上河圖》的主題發生了重要變化。清代乾隆朝欲求表現其樂融融的官民生活和繁華的商貿活動,而且更具規模化,昭顯太平盛世之像。在“清院本”中,清明時節悲切的內容和場景,更是蕩然無存。至此,《清明上河圖》這一特殊的民俗畫卷完成了由表現清明節轉變為渲染喜慶佳節的過程。
宋本是以畫諫言 繁榮背後隱藏暗線
在對“宋本”即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進行了長時間認真研究後,余輝自信地認為,此畫卷並非只是簡單的描繪百姓風俗和日常生活,在商業繁榮的表面之下暗藏玄機,明線下交織著一條令人心悸的暗線。
從文獻中可知,汴京是十二世紀初世界最大的城市之一,人口達137萬,8廂120坊,絕大多數建築都是磚木結構。北宋經歷了40多次特大火災,因此消防是當時朝野最關注的嚴峻問題。當時汴京的防火措施非常嚴密,每個坊都設有一座望火樓,專門觀測火警。樓下有被稱為“潛火兵”的軍隊駐守,專司消防。余輝說,張擇端畫了望火樓,但樓上無一人觀望,更誇張的是,望火樓下的兩排兵營被改作了飯館。
而比消防缺失更可怕的是城防的渙散。畫中,城牆上下沒有一個守衛,土牆上面也沒有任何城防工事,連射箭的城垛也沒有,甚至連虛設的城防都沒有。原本應該是有重兵把守的城防機構所在的位置,居然是一家商鋪,老板正在驗貨,賬房在記賬。從畫面上看,整個汴京正沉浸在濃厚的商貿氣氛中,完全是一座不設防的都城。“這不是張擇端的有意設計,而是真實地反映了宋徽宗朝初期已日漸衰敗的軍事實力和日趨淡漠的防範意識。”余輝說。
畫卷中有很多船,其中大量的是運糧的私家船。表面看來這是一種商貿興隆的景像,實則反映出當時政府的一項重要失誤:宋徽宗將大量運糧的官船用去運送花石綱,使得糧食運送出現問題。私船趁機而入,並漸漸把持住了城市的糧食市場,進而操控糧食價格。
類似的例子還有不少,畫家在圖中隱藏著對現實社會中一些隱患的憂慮:他將船與橋的矛盾和橋上文武官員的矛盾交織為全卷的視覺中心,通過表現驚馬鬧市、船橋險情、官員爭道、軍力懈耽城防渙散、消防缺失、商貿侵街、黨禍瀆文、酒患成災等諸多場景,深刻揭示出當時的社會痼疾。余輝認為:“這些本不是賞心悅目的繪畫內容,張擇端卻精心描繪,成為其作品深處豐富的潛台詞。”
在扎實的研究基礎上,余輝提出了一個新的觀點:張擇端欲通過《清明上河圖》向宋徽宗展現一些社會頑疾。他解釋,由於宋太宗采取鼓勵文人諫言的政治措施,關注社會現實和朝廷政治成為宋代畫家較為普遍的創作趨向。北宋官吏利用繪畫向皇帝表述民情的手法不止一例,如熙寧七年(公元1074年)是北宋的大災之年,光州司法參軍鄭俠借工匠繪制的《流民圖》請求宋神宗停止王安石的變法活動。遺憾的是,宋徽宗僅是對該圖的繪畫技法表示肯定,卻對其思想內涵沒有興趣,於是只在卷首題簽後就將其賞賜出去了。
苫布、狼筅、騎射,畫作細節是歷史事件的記錄
“宋本”“明本”“清院本”屬同一繪畫題材,在其內容變化的背後是當時的社會歷史發生了重大變化,畫中的許多細節並非畫家憑空臆造出來的,它折射出社會歷史的發展和變遷,“社會歷史造就了它們,它們也反證了社會歷史。”余輝如是說。
余輝從三本中分別舉了一個例子:
“宋本”中有一種覆蓋在獨輪車上的苫布被稱為“奇特的蓋布”,先後兩次出現。它講述的是北宋激烈的黨派角逐。仔細觀察,這兩塊苫布其實是用綾或絹裱的大幅書法作品,字跡出現連筆,像是文人草書。余輝判斷是從大屏風上撕拆下來的。這種東西本該是某大戶人家或官府甚至是內府裡大屏風上的書跡。結合史書上的相關記載,余輝分析,在書畫繁盛的北宋時期,出現這種情況,必定是前朝參與黨爭的重臣在新朝受到排擠,因而殃及其翰墨。從時間上看,畫中那些被當成苫布的書法極可能是被哲宗朝宣仁太後任用的舊黨文人的手筆。哲宗親政後,廢黜舊黨,那些趨炎附勢者必定會一一拆除舊黨在衙署或宅第裡的筆墨作品。畫中兩輛獨輪車上苫布遮蓋的物品相同,都是大軸或書冊之類,而且都是運往城外的。“北宋汴京城火禁嚴明,想必是到郊外焚毀。”他說,“兩塊苫布反映的是當時黨派角逐的慘烈。”
在“明本”裡,城防能力被大大強化,城牆上有專供射箭用的城垛,無一有遺。包括水門在內的兩個城門都有一個甕城,一個兵卒持矛佇立在城門內的守備間裡,門外豎立了三個標牌:“固守城池”、“盤詰奸細”、“左進右出”,顯然,在這座繁華城市的背後潛藏著高度緊張的戰事活動,即常有軍事間諜入城從事諜報活動。門口的左右兩排武器架上插放著刀槍劍戟,牆角還倚靠著四塊盾牌。這裡還畫有明代抗倭特有的武器——狼筅,它是戚家軍專為對付倭寇而發明的。此外,地上還堆放著三組鐵球,說明這裡還有火炮裝備。城門外有三個大漢正在注視著進出的人群,有可能是便衣,在“宋本”和“清院本”裡沒有這樣的人物。城門的另一側是水門,暗藏千斤閘,門外有兩個兵卒在守衛。畫中城門內外的種種緊張的跡像,不難看出畫家記錄了那個時期為防御倭寇進犯留下的深刻時代烙櫻
“清院本”的前半段,與運河平行的是長長的禁軍校場,騎手們正在輪番練習騎射,演武場的盡頭是檢閱台,一位禁軍頭領端坐其上,各路領軍佩刀侍立兩側,一值日官執小旗跪地稟報。左側旗台五官佇立,右側旗台鼓號齊鳴,左側旗台上的官員們挎刀而立。浩浩蕩蕩的陣勢引得許多百姓聚集圍觀。畫中的馬匹為清一色的蒙古馬,可謂兵強馬壯,清代盛期的軍力和國力之強,可見一斑。騎射是滿族的“長技”,清初幾位皇帝一直督促八旗子弟的武功活動,乾隆皇帝登基伊始就加強八旗兵的騎射訓練,整飭武備。(記者 李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