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聽說“核潛水”這個詞是在曼哈頓,當時我正在一家理發店裡理發。給我理發的那名理發師看上去明顯不是本地人,因此我問她在哪裡居祝布魯克林區?皇後區?還是在郊區?
“都不是,”她回答說。“我住在紐約州的北部。每個星期我都會在這裡和家之間往返幾次,路上需要兩個小時的時間。”
我問她為什麼要如此麻煩地往返,她的理發動作停止了。
“這是因為,我丈夫從事的是一種古怪的職業,”她說,“他不願意與其他人生活在一起。”
我在椅子上坐直了身體。“那他究竟是干什麼的呢?”
“他是一名核潛水員。”

放射性污染、迷宮一樣巨大而復雜的水下管道、酷熱⋯⋯一群“核潛水員”正冒著生命危險,拯救步履蹣跚的核電工業。
“什麼工作?”
“一名在核電站產生的放射性廢水中工作的潛水員。”
我轉過身看著她。“在反應堆附近嗎?”
“反應堆、燃料池,還有其他任何需要他前往的地方。”
“那他還⋯⋯好嗎?我的意思是⋯⋯”
“你是想問那裡安全嗎?很安全,至少他是這麼說的。核電站的工作人員每天都會監控他受到的輻射劑量和其他指標。有時候檢測到的指標太高,就不允許他再潛水。這也是我們不生活在人群之中的原因。當然,我也不喜歡他干這行。誰願意要一個帶有放射性的丈夫呢?”她笑著說,有一點傷感。
我告訴她我是一名作家,並問她我能否見見她丈夫。她說這恐怕不行,因為絕大多數核潛水員都不願意談論自己的工作,他們的老板也不讓他們這麼做。“我想這都是因為核輻射的原因,”她說。“核輻射嚇壞了公眾,包括我在內。事實上,在他們的工作中,那些與輻射無關的環節同樣危險。例如,他們需要在為核電站供水的巨大進水管附近潛水,有時候會被進水管吸進去。”他們每天的工作都面臨著巨大的危險,但我對這項工作的長期影響更加關心。“他是否覺得自己逐漸變得虛弱呢?”
“這個你最好去問問他本人。”
“但是你說他不會接受我的采訪。”
“他有時候胸痛。”她放下了剪刀。
“是輻射導致的嗎?”
“他說應該不是,但是還能有其他原因嗎?他還這麼年輕。”
她給了我她丈夫的電子郵件地址。我按照地址發了一封郵件,表示希望在未來的幾個星期裡能有機會跟他聊一聊。後來他給我回了郵件,但郵件中只是說他正在位於加利福尼亞州的一座反應堆工作,也許等到不忙的時候再與我接觸更為合適。顯然,他並不打算接受我的采訪。但在這件事上,我已經按捺不祝什麼樣的人會願意在被污染的水中潛水呢?在之後的幾個月裡,我向在網上能找到的所有潛水員都提出了這個問題。同樣,沒有人願意多說什麼。之後,日本福島的核事故發生了。幾乎就在一夜之間,核電工業的前景完全改變了。出於直覺,我開始聯系核電站的管理者,而不是個人潛水員。一篇大張旗鼓地報道核潛水員工作的危險性和奉獻精神的文章也許並非核電站管理者最樂意看到的,但總比報道直升機向陷入癱瘓狀態的福島核電站反應堆傾倒海水要好—它至少不會那麼刺痛公眾的神經。終於,位於密歇根州布裡奇曼的D.C. Cook核電站接受了我的請求。在曼哈頓理發一年多之後,我終於被邀請去采訪一名核潛水員。
我受邀報道核潛水員的消息很快傳開。一名我之前聯系過、但是一直未給我答復的核潛水員給我回復了一封電子郵件。他在郵件中說,如果我同意不泄露姓名的話,他和他的兩名同事願意跟我聊聊。
我在芝加哥郊區的一家餐廳和他們吃了一頓午餐。他們看起來就像是冰球運動員:年輕、健壯,身手矯劍他們談論了自己在哪裡潛水,每天都做些什麼。在交談了一會後,我們的話題轉向了輻射。他們每個人都有在受到污染的水中潛水數年的經歷,我問他們是否曾經出現過健康問題。在他們看來,這是一個愚蠢的問題。
“幾年前我患上了甲狀腺癌,”其中一個人一邊吃漢堡包一邊說。“是因為這份工作導致的嗎?”我問。
“我不知道。我只能說這個病來得很意外。我今年只有28歲,身體保持著良好的形態,而且我也沒有家族遺傳病史,親屬中也沒有得類似疾病的。”
“然後呢?”
“然後我辭職了,不過後來我又主動回來了。”
“為什麼呢?”
“我想念這段生活。另外,誰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導致的癌症呢?這些家伙每天都跟我一樣在相同的水中潛水。”他指著自己的同伴說,“可是他們不也都活得好好的。”

日薄西山:美國密歇根州的D.C.Cook核電站是美國全部65座正在運行的核電站的縮影——它已經工作了35年以上,所有的重要設備都嚴重老化,就連基礎維護也可能帶來安全問題。
作為一名在冷戰環境中出生、長期生活在三裡島核事故和切爾諾貝利核事故陰影中的男孩,我對核能有一種本能的畏懼。還有哪種能源能讓人如此頻繁地想到世界末日呢?“9•11”事件增加了人們對於恐怖主義的恐懼—這一切都給核能的前景蒙上了一層陰影。我在曼哈頓的公寓位於印第安角以南64千米的地方,而在印第安角就有一座核電站。更讓人感到不安的是,這座核電站的腳下就是斷裂帶。而且,這座核電站還有著不良安全記錄—曾經發生過地下水泄漏和小型爆炸。紐約市的1900萬市民幾乎全部生活在印第安角核電站的“應急計劃區”裡面。在“9•11”事件中,一架被劫持的飛機差點就直接撞向這座核電站。
事實上,數以百計的城市都有著自己的“印第安角”。對於這些有著恐怖力量的“鄰居”,這些城市的居民始終處於矛盾的狀態中—他們一方面依賴這些核電站所提供的電力,一方面又生活在緊張和恐懼之中。以印第安角為例,紐約市30%的電力都由這座核電站提供。一旦將這座核電站關閉,再也找不到理想的替代能源能填補這部分電力缺口。而且,到目前為止,核能在美國依然是最清潔、最安全的主要能源。當然,對於日本來說,在去年之前情況也是如此。
讓核能問題更復雜的是,目前美國在運營之中的65座核電站都是1978年之前建造的。在此之後的幾十年裡,糟糕的經濟狀況、日益高漲的環境保護運動和在三裡島發生的核泄漏事故使美國政府停止核項目的審批和資金支持。在過去的30多年中,核能工業蹣跚前行,核電僅占美國發電總量的20%。但是,隨著人們越來越厭惡化石燃料,以及核能在歐洲和部分亞洲國家的發展,小布什政府和奧巴馬政府開始宣稱,核能是美國能源政策中至關重要的一環。與此同時,參眾兩院的議員和公眾對核能的支持度都越來越高,就連環境保護主義者也將核能看作是對抗全球變暖的一種不可或缺的武器。2010年2月,奧巴馬政府宣布,為在佐治亞州建設的兩座新反應堆提供80多億美元的貸款擔保,這也是35年來美國首次新建的核反應堆。
去年3月,海嘯襲擊了日本福島的核電站,引發了災難性的反應堆堆芯熔融事件。這起事故的影響立即顯現了出來—德國宣布永久放棄核能,其他一些國家也相繼表達了在核能上的謹慎態度。在美國,核能工業再次被擱置。盡管未來很不明朗,但是核能依然是不可替代的能源。美國核電站正在日益老化,目前尚且沒有其他能源能彌補核電的發電空缺,能源行業面臨的挑戰與日俱增。
同時,老化的核電站產生核泄漏的危險也在增加。放射性污染就像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所有在核電站附近工作和生活的人們的頭上。其中,面臨著最大危險的是核潛水員——他們每天就在帶有放射性的水中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