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洞庭湖到手術室:直擊江豚屍體解剖過程

生物

導讀 2012年4月9日,岳陽市江豚保護協會志願者謝擁軍等在解剖江豚,以查明死因。 (典波/圖) "從沒有哪一次死亡江豚的解剖如此備受聚焦,記者們不停發問,解剖者神色凝重。死亡報告已公布,但洞庭湖江豚依然在以每年10頭的死亡速度走向瀕危。" 2012年4月17日上午,武漢,中科院水生所白鱀豚館標本解剖室,兩頭死去的江豚在此相遇。或許它們生前也曾見面,那時候它們同屬 ...

2012年4月9日,岳陽市江豚保護協會志願者謝擁軍等在解剖江豚,以查明死因。 (典波/圖)

"從沒有哪一次死亡江豚的解剖如此備受聚焦,記者們不停發問,解剖者神色凝重。死亡報告已公布,但洞庭湖江豚依然在以每年10頭的死亡速度走向瀕危。"

2012年4月17日上午,武漢,中科院水生所白鱀豚館標本解剖室,兩頭死去的江豚在此相遇。或許它們生前也曾見面,那時候它們同屬於洞庭湖的85頭江豚種群。

4月9日以來,湖南岳陽發現了6頭死亡江豚。這個數字震驚了科研人員和公眾。

岳陽市江豚保護協會(以下簡稱江豚協會)副會長何大明並不意外,“一直在死亡,只是未申報”。據中科院水生所的調研,2006年洞庭湖江豚數量 為 150頭,2012年3月初步測算僅剩85頭,平均每年死亡10頭。在2012年1月初江豚協會成立之前,漁民不知去哪裡申報江豚屍體,只好埋掉。

何大明的手機每天被打爆,人們想知道死因。

這兩頭江豚編號“20120414洞庭湖20120417雄性156”和“20120415洞庭湖20120417雄性150”(以下簡稱 156和 150號),先後躺在冰冷的不鏽鋼手術台上,側臥,像翻了的枯朽小舟。20平米逼仄的解剖室裡塞進了7名科研人員、數家媒體和數位研究生。誰都沒有說話, 盯著那把與法醫解剖屍體一樣的手術刀,跟隨它去探明,誰殺了江豚。

寂靜的手術室,無言的傷口

解剖室裡的紫外線消毒燈被點亮,手術台泛出幽紫色的光。

中科院博士鄭勁松是主刀人員之一,他已參與解剖數十頭江豚。這次的解剖程序和以前沒有區別,但他的心情迥異,不是緊張,是復雜。如此密集的死亡,是第一次。在他書桌的台歷上,日期“17”被劃了一個圈。

鄭勁松和館長趙慶中等其他手術人員穿上白大褂,帶上黃色橡膠手套。9點,解剖正式開始。

156號被抬上手術台。海獸特有的腐爛氣息迅速充滿狹小的解剖室。手術人員沒有帶口罩,對於這種氣味,他們早已習慣。

156號已膨脹,這是江豚遺體常見的特征。它們死後曾沉入水中,體內發酵產生了氣體,又浮出水面,被漁民發現。看著體無完膚的156號,鄭勁松估計它至少死亡了一個星期。

曾經光滑黑亮的表皮已經基本脫落,偶有巴掌大的黑色皮膚殘留,像法國梧桐的樹皮。白白的豚體袒露在外,透明,略帶黃色的脂肪已經溶解,像水一樣從皮下滲出。

156的頭骨上部有一道深深的、整齊的銳器切口。察看外傷是查明死因的第一步。

它應該是螺旋槳擊傷致死。凶險的水下充滿了利器,如果是滾鉤——掛滿鉤子的長繩,江豚表皮會有密集的孔,甚至有殘留的鐵鉤。

每一次解剖都是珍貴的教學機會,如果沒有媒體,趙慶中館長會給研究生們作示範並解釋。但此刻,他神情冷峻,緘口不言。

趙慶中拿出卷尺測量了156號的體長和體位,記錄員在《鯨類解剖記錄表》上做了記錄,其他如體重、脂肪厚度等11項指標均因腐爛嚴重而無法測量。

156號是一頭成年雄性江豚。雄性的長江江豚已越來越多,據水生所專家初步推測,這可能是江豚為適應銳減的魚類資源而主動降低生育率,但尚無定論。

沿著腹部中心線,趙慶中劃破了156號表皮的脂肪,為避免劃破器官,輕輕地,呼哧,呼哧,手術刀沿著胸腔一直劃到腹腔。

156號被徹底剖開。湧出的是油脂和黑水,而不是血水。和鄭勁松預料的一樣,156號體內的肝髒和肺等器官像一團黑色的爛泥,已無完整形態。解剖室依然平靜,沒有交談。攝像者給剖開的156號拍了照片,研究人員輕輕地撥弄各個器官,從不同的角度仔細觀察。

“為什麼是黑的?”“它死於什麼原因?”一旁的記者不停地發問。

“腐爛了。”鄭勁松只作了短促的回答。

約10分鐘後,156號的內髒器官被整體取下。156號成了一艘空船,只剩軀殼。死亡的內因隱藏在各個器官中,肝髒、肺、腸胃……它們將被逐一解剖。

漁民上街買魚,江豚何處覓食?

眼前這幕讓謝擁軍想起4月9日,那一天他第一次解剖江豚——6頭死亡江豚之一,解剖結束的晚上,他徹夜未眠。

這名岳陽職業技術學院畜牧獸醫專業副教授的研究對像剛從牛羊轉向江豚,他也是江豚協會唯一懂行的技術人員,他的這次“非專業”嘗試是湖南省的首次江豚病理解剖。

國內重點開展江豚研究和保護的核心科研團隊是水生所鯨類保護生物學學科組,含研究生在內共約30人,遠遠少於大熊貓的研究人員,雖然長江江豚的數目已經少於大熊貓。

2012年4月16日,謝擁軍護送156和150號的屍體前往白鱀豚館,他迫切想知曉江豚的一切,但他淘遍了岳陽的書市,也沒有找到研究江豚的書籍。4月17日,他緊靠手術台,左手持相機,右手持DV,記錄每一個細節。

解剖人員試著尋找對應的症狀。如果長期飢餓,肝髒會失去血色變為米黃色,病變肝髒的兩葉會出現明顯的病灶,甚至因異常腫大而表現出明顯的一邊大一邊校如果是打暈溺水而死,肺的表面通常會有氣泡,而病變的肺會表現出纖維化、硬化等異常現像。

可惜156號的肝髒和肺已是“黑色爛泥”,病理變化均無法驗證。希望寄托在胃上。

江豚有三個胃,前胃、主胃和幽門胃。156號的胃比饅頭還校鄭勁松捏了捏,扁的,沒有東西。剪開,胃粘膜已經脫落。也許是沒有魚可吃,也許是生病導致不能進食。

謝擁軍想起了他和何大明的第一次見面,“你不曉得啊,漁民過年要上街買魚吃。”謝擁軍以為自己聽錯了,但是漁民的確捕不到大魚。如今連“一網打頸的電捕魚也只能打上十多種魚,而在何大明小時候,有一百多種。

在150號的胃中有一絲線索,一條約30釐米的翹嘴鲌出現在前胃中,發白的腹部已被消化,魚頭和魚背尚清晰可見。“魚基本沒怎麼消化,應該是猝死,可能遭受電捕魚電擊或者其他原因。”鄭勁松心中作出了初步判斷。

電捕魚也是漁民的痛——魚越來越難捕,何大明用電捕魚年收入曾有三四萬元,但一位老鄉2011年只得了七千元。電捕魚必遭罰款,何大明說漁民成 了 “魚鷹”,捕了魚但需上交漁政部門。2011年4月18日,他改行開了飯館,組建了巡邏隊。每日巡邏60裡水路結束後,這位只念了八個月書的黑臉漢子手繪 一幅地圖,用紅筆標記江豚的出沒點和頭數。這是保護協會的雛形。

死因需要進一步探明。糜爛的器官和肌肉是最後一線希望——毒理分析可以檢測其中的有害物質,可能是農藥,可能是重金屬。

主刀者從156和150身上分別取出200余克脂肪和肌肉,助手用錫紙包了起來。變形、腐爛的器官被放入白色的瓶子,助手用記號筆寫上,腎、肝、睪丸……

沒有墓碑

12點左右,兩頭江豚解剖結束,屍體高度腐爛,可供斟酌的細節太少,這是鄭勁松解剖最快的一次。

鄭勁松脫去手套,即使他拼命洗手,腐臭味還會停留兩三天。媒體已經離開,鄭勁松完全沒有留意。近日媒體的頻繁采訪給他們帶來很多麻煩,嚴重影響了正常工作。

午飯時,參與解剖的人進行了簡單討論,大家的判斷基本一致。下午兩點左右,鄭勁松開始撰寫《洞庭湖死亡江豚解剖報告》。和以前的報告沒有區別,只是這次心情更為沉重,“長江江豚總共就一千多頭,死一頭少一頭,像這樣下去,長江江豚很快將從人們視野中消失。”

2012年2月底至今,不只是湖南,香港、江西等地均發現江豚異常死亡事件。

解剖報告很快完成,內容不多,兩頁。初步結論主要有:156號為螺旋槳擊傷致死,150號疑為電捕魚或者其它原因導致猝死。“屍檢報告需要嚴格遵循外傷、病理變化等客觀事實,不能隨意推測,目前只能分析這麼多。”2012年4月23日,鄭勁松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謝擁軍則認為漁民急需普及救護知識,4月14日他解剖的雌性江豚的胎兒已經露出體外,傷口有撕裂的痕跡,他懷疑是屍體運送過程磕碰導致。其實 2011年曾有漁民發現了死亡江豚,他讓何大明告訴漁政部門。何大明在縣漁政局和市畜牧水產局、市漁政站之間周旋,誰也不願意給江豚善後。

鄭勁松把報告初稿發給了相關同事,所有人都作了回復,修改意見不大。報告終稿發給了學科組負責人及岳陽漁政管理部門,鄭勁松的後續工作結束。

2012年4月23日,156和150號樣品還沒有開展毒理分析,沒有岳陽方面提供的水質分析結果來限定範圍,毒理分析是大海撈針,費用高昂。

2012年4月21日,岳陽縣召開了縣委常委會,提出三條措施:死魚樣品送檢;關閉福盛紙廠,填埋下湖排污管道;排查整治新牆河沿湖沿岸。同日,洞庭湖開展了風雷行動:岳陽市市委書記黃蘭香批示要求沿線進行地毯式排查,包括排污企業、挖砂船。

但鄭勁松和謝擁軍感覺在水質結果和毒理分析之間建立關系很難,江豚在哪個河段死亡,那裡有什麼工廠,都不能確定。但是可以確定的是,那裡的水和30年前,大不一樣。

在解剖室,156和150號的殘骸被清洗、打包。在標本陳列室裡,它們的老鄉,死於十年前的白鱀豚“淇淇”微笑長眠。在飼養館淡藍色的水池裡, 它們的同類淘淘、阿福等在互相打鬧,這幾百平米的水池遠不及數千平方公裡的洞庭湖,雖談不上暢游,但有淨化消毒過的水和充足的魚。

156和150號的骨骼還有研究價值,為了今後找到它們,研究生在記錄本上記下埋葬地點:“餌料房竹叢旁圍欄邊”。沒有墓碑。


精選文章: 生物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