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開北京胡同源起之謎

景點

導讀 在北京土生土長,自幼和北京古城有緣。上小學時,經常在梁家園西牆的遼太後城爬上爬下;初中在十四中,每天都要經過老牆根那熙熙攘攘的小市。喜歡交游,愛好廣泛,京劇、中醫、胡同、傳統文化略有涉及。高中畢業時曾有志報名考古專業,奈何那年人家不招生,便充數於地理系。 工作後偶然碰上《北京市地名詞典》條目調查編輯的事,遂念念不忘,也寫過幾 ...

在北京土生土長,自幼和北京古城有緣。上小學時,經常在梁家園西牆的遼太後城爬上爬下;初中在十四中,每天都要經過老牆根那熙熙攘攘的小市。喜歡交游,愛好廣泛,京劇、中醫、胡同、傳統文化略有涉及。高中畢業時曾有志報名考古專業,奈何那年人家不招生,便充數於地理系。

工作後偶然碰上《北京市地名詞典》條目調查編輯的事,遂念念不忘,也寫過幾本小冊子。現在摻和點地理學會的閑事,高興寫點胡同的事,依然樂於和知己朋友到處轉來轉去。

◎坊巷鉤沉◎

“水井假說”遭到質疑

近年來,隨著對胡同研究的深入,珍藏古籍和考古成果不斷被發掘,“水井假說”遭到質疑。比如“假說”認為,北京地名中有二眼井、四眼井,可能就是元代用蒙語稱井為“胡同”的證據。事實上,“四眼井”指井有四個井口,在元朝以前已存在。如杭州的四眼井、六眼井,為唐鄴侯李泌所開六井之一;安徽池州市“包公井”,又稱四眼井,浚於宋代包拯任池州知州時,以上城市中的四眼井均在元以前得名。四眼井還是宋代標准的水井形式,在建元前300年已繪入《清明上河圖》中。可見,這些地名與蒙語沒有關系。

在北京歷史上,最早對胡同進行介紹的是明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張爵編寫的《京師五城坊巷衚衕集》。

《京師五城坊巷衚衕集》記述了明北京五城33坊的名稱、位置和各坊的街巷胡同。在這本書自序裡,張爵特別敘述了自己編寫的過程,“予見公署所載五城坊巷必錄之,遇時俗相傳京師衚衕亦書之,取其大小遠近,采葺成編”。由此印證這樣一個事實:張爵雖收集北京的胡同,但卻不是胡同二字的創始人,只說明從明代開始,才把流傳在坊間的胡同記載到文書裡,使胡同成為正式行用的街巷名稱。不過明代胡同的寫法,比現在復雜,在胡和同這兩個字外面都加有“行”字,寫成“衚衕”,表示胡同是可以讓人隨意行走的小巷。直到清末,因衚衕兩個字寫起來不方便,才有了簡寫的“胡同”。

1957年,北京市文物工作隊在蒲黃榆發現了張爵和他妻子王氏的合葬墓,同時出土了長達1200多字的墓志銘。根據墓志銘記載,張爵字天錫,別號省庵,又號竹坡,生於成化十一年(公元1485年),卒於嘉靖四十五年(公元1566年),他本人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正德年間張爵充興王府書辦,興王朱厚熜被立為皇帝後,以張爵“扈駕有功,書辦年久,升錦衣衛,實授百戶”。此後,張爵一直任職錦衣衛,由百戶而升千戶、指揮檢事、指揮使,曾在錦衣衛東司房理刑,以緝捕功升指揮眾事提督像房。嘉靖三年(公元1524年)以後,張爵“掌街道房事”,專管京城坊巷街道。

張爵是北京人,又專管京城坊巷街道的事情,可以說是研究街巷胡同的絕對權威,也正因為他這身份,才有機會接觸到有關機要資料。所謂“見公署所載五城坊巷必錄之”,表明這些資料都出自錦衣衛街道房的檔案材料。

據明清學者考證,“衚衕”是南方“弄”的音變;“水井假說”認為“衚衕”來自元《析津志》裡的“衖通”,是蒙語“水井”的漢字表音。現在的問題是,“衚衕”兩個字來自何處。據明清學者考證,“衚衕”是南方“弄”的音變。“文革”後期,有人提出“水井假說”,認為“衚衕”來自元《析津志》裡的“衖通”,“衖通”是蒙語水井的漢字表音,到張爵時才造出衚衕二字。

說到蒙語井的讀音,與漢語胡同的發音也沒有相似之處。元世祖忽必烈時,命人編撰的蒙漢對譯辭書《至元譯語》地理門裡,蒙語“井”曰忽都;明洪武二十二年(1382年)所編諸番語言和漢語的對譯辭書《華夷譯語》中,蒙語“井”曰古都黑。我到內蒙古、東北、新疆等地采訪專家和牧民得知,現代蒙語井的發音是忽都格。無論元明時的忽都、古都黑,抑或現代的忽都格,蒙語井的發音都不可能變成胡同。

◎發現城事◎

“水井假說”把“衖通”釋為蒙語顯然錯誤

“衖通”是吳音方言“弄”。在《析津志》裡,從未涉及“胡同”二字,“水井假說”把“衖通”釋為蒙語,顯然錯誤。

《析津志》纂修於1340年以後,作者熊夢祥,元末江西人,曾任大都路儒學提舉、崇文監丞。遼太宗時,升唐幽州城(今北京西南)為南京,又稱燕京,開泰元年(1012年)改稱南京析津府。熊夢祥用析津為書名,表明書中的內容,包括了金元以至遼代的文化情況。本書是現今發現最早記述北京地區歷史地理的著作,對金中都和元大都的城垣街市、官署坊巷、廟宇古跡、歲時風俗等,都有翔實的記載。

《析津志》街制:“大街二十四步闊,小街十二步闊。三百八十四火巷,二十九衖通。衖通二字本方言。”街道分大街、小街、火巷、衖通四等,除街為全國通用外,火巷和衖通,都使用了南方街巷的行用名。火巷,是南方普遍使用的街巷通名,宋金交兵時創於南宋,既為防火而設,也方便作戰用兵。那衖通是什麼呢?衖通是吳語方言“弄”。《徐霞客游記·楚游日記》:“東下一級,復值潤底,已轉入隘關之內矣。於是辟成一衖通。”在衖通下特別注明“弄”,小巷之意。《漢典》:“弄(方言)小巷,胡同:弄堂,裡弄。”

原來,古代巷、衖不分,都是巷字。南北朝(420-589年)時,出現了衖的南音“弄”。在《南齊書》本紀中,記錄了公元494年,東昏侯被弒西弄一事。“弄”的古字作“衖”,吳音念“弄”。南方對弄還有幾種雙音字叫法,一是在弄的前面加裡,稱小巷為裡弄;另是在弄的後面加唐,稱小巷為弄唐,或稱弄堂、衖堂、衖通。無論叫弄、裡弄、弄唐,或弄堂、衖堂、衖通,也不管它是單音字、雙音字,約定俗成,老百姓都知道這是小巷,說的都是“弄”。

在《析津志》裡,從未涉及“胡同”二字,“水井假說”把“衖通”釋為蒙語,其錯在何處,已不言自明。

在明《老乞大諺解》中,已使用“衚衕”二字,比明《京師五城坊巷衚衕集》早77年。

筆者從1980年起,參加《北京地名志》的調查和條目編寫,一直對胡同溯源探求。令我慶幸的是,收藏到了汪維輝先生編的《朝鮮時代漢語教科書叢刊》。在該書的古本《老乞大》影印本中,竟讓我找到了張爵以前“衚衕”的寫法。

《老乞大》出書於高麗朝末期,即中國的元末,是朝鮮時代最重要的漢語教科書之一。“乞大”指中國,據說意為契丹,原指建立遼國(916-1125年)的契丹人,金滅遼後,契丹便成為中國或中國人的代名詞。“老乞大”就是老中國通的意思。該書采用對話方式,記述了幾名高麗客商與中國王姓的遼陽人結伴去元大都(今北京)做買賣的過程。明朝建立後,漢語發生變化,遵照李朝國王的指示,於1483年邀請明朝使臣葛貴等對古本《老乞大》進行修改,由朝鮮語言學家崔世珍作出諺解,並在1507-1517年間刊行,是為《老乞大諺解》。在《老乞大諺解》中,已使用“衚衕”二字,比明《京師五城坊巷衚衕集》早77年。

1998年,韓國發現了元代古本《老乞大》,竟讓我找到了明以前“衚衕”的寫法,是漢語“胡洞”。

1998年,韓國慶北大學南權熙教授在整理大邱市一位私人藏書家的藏書時,發現了明使葛貴修改前的元代古本《老乞大》。該書都是地道的元代北方口語,證實元人用漢語說話,元人語是漢語,對研究元代漢語和社會具有重要價值。書裡稱本國為“高麗”,北京稱“大都”,遼陽稱“東京”,胡同為“胡洞”。《老乞大》中“胡洞”的發現,為“胡同”一名源於漢代巷的讀音“胡洞”,提供了重要的文獻依據。同時,也解決了“胡同”一詞,由古代巷的讀音“胡洞”,到俗語“胡洞”,再到明代正式定名的“衚衕”、清末簡化為“胡同”的演變過程。

對照元明兩個版本,明顯看出“衚衕”的早期寫法是“胡洞”。《老乞大》中還記有“過的義州,漢兒田地裡來,都是漢兒言語”,說明“胡洞”一詞由來已久,到元代時已在華北、東北地區廣泛使用,至少在元代以前幾百年即已出現。另,元版與明版的內容基本相同,但在語音上,由“咱每”變為“咱們”、“恁”變為“你”、“著我”變為“著我”、“胡洞”變為“衚衕”。由此,可明顯看出不同時期北京語言的變化。

◎城市密碼◎

明朝推崇胡同使俗稱升級為名稱

■“胡同”一名源於漢代的“巷”

巷、衖古字通,在我國漢代,“衖”與“巷”同音,都是東部字,念“虹”,有相連暢通的意思。《毛萇詩傳》曰:“虹,胡洞切。”《集韻》:“虹洞,相連也。”

漢以後,“巷”、“衖”的發音有所變化。唐代,“巷”已讀成和今天一樣的巷音,而在華北、東北地區,巷(衖)讀“虹”的古音卻被保留了下來。在遼《龍龕手鏡》裡,依然按古音念巷為閎。《龍龕手鏡》“閎:巷也。”古代虹、閎屬“同源詞”,從西漢到遼長達1200多年,北方延續了巷音“虹”念“胡洞”的古代讀音,逐漸形成了華北、東北地區的俗語方言“胡洞”。

毛萇,西漢趙(今河北邯鄲)人,世稱“小毛公”,相傳是古文詩學“毛詩學”的傳授者。毛萇曾當過河間獻王博士,《嘉靖河間府志》載,河間詩經村西北三裡有君子館村,為毛萇講經處。在“君子館”舊址,曾出土漢磚一方,上有漢墓“君子”二字。毛萇墓旁有崇德裡,元代至正年間,河間官員又在崇德裡建書院。《毛萇詩傳》中,古巷“虹”的切音“胡洞”,和早期“胡洞”的寫法完全一致,證實“胡同”一名源於漢代“巷”的讀音。元明時,蒙語井念忽都、古都黑,明顯與胡同相差甚遠。在元代古本《老乞大》中,井與胡同同在書中存在,也說明井和胡同不是同一詞素,胡同與井無關。

《龍龕手鑒》,原名《龍龕手鏡》,四卷,遼代幽州(今北京西南)法源寺僧人行均編撰。宋人刊刻時,為避趙匡胤祖父趙竟之諱,改為今名。全書收字26430個,比《說文解字》收字10516個多15914個字。《龍龕手鑒》根據當時流行的寫本編輯,收錄大量俗體字,是唐代前後俗體字的總彙。台灣著名敦煌學家潘重規先生研究表明,該書對釋錄宋以前北方普遍使用的漢字和口語俗字,對研究漢字的變遷,特別是釋錄敦煌學中的文字,都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遼金時,“胡洞”二字已在北方民間廣泛流傳

遼金時,“胡洞”一詞已在北方民間廣泛流傳。在金末的北曲雜劇(明人稱元曲)中,還出現了由胡同派生出的形容詞,如關漢卿《單刀會》“殺出一條血胡同來”;王實甫《歌舞麗春堂》,“更打著軍兵簇擁,可兀的似錦胡同”等都出自元朝建立前的金中都舊城(今北京城西南)。從胡同到派生出形容詞血胡同、錦胡同,絕非短時期內可以完成的。如,元代前期作家吳昌齡的《老回回探胡洞》劇目;張可久“胡洞窄,弟兄猜,十朝半旬不上街”;陳德和“翻銀漢,戰玉龍,遍乾坤似粉妝胡洞”,也都寫作“胡洞”。

天德三年(1151年),金主海陵王完顏亮下令遷都燕京(今北京西南),派人按北宋汴京(開封)制度增廣燕城,遂改名為中都。此時的汴京,由於商業和手工業迅速發展,由坊巷制取代了裡坊制,重坊輕巷時代得以終結,巷和小巷的地位得到提升。巷坊牆被拆除,已形成開放型街市。據尹鈞科、羅保平等的《古代北京城市管理》,金中都的街道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遼南京即唐幽州的舊街巷,當時坊牆在逐漸拆除中;另一部分屬擴建後形成的新街巷。

近年,對金中都城西南部進行實地考察,那裡原是遼南京城外的農田。鑽探結果表明,這裡的街道多是平行等距離的胡同,與北宋汴京的街道胡同相一致,可能是仿照汴京布局。現在宣武區的北柳巷、南柳巷、魏染胡同、果子巷、米市胡同、丞相胡同等均為當時金中都遺留至今的街道和胡同。

■明代胡同的發展,與漢代巷的讀音“虹”有關

北京傳統的巷和胡同歷來不多,明朝僅28條巷,清朝32條巷,到了民國時期也只50多條巷;胡同的數量更少,從唐遼金到元末僅29條,況且還被使用了南方的“弄堂”,“胡同”之說只在民間老百姓中流傳。明朝建都北京後,胡同得到飛速發展。據統計,明朝北京有名的街巷胡同1170條,其中南北城的胡同465條,一下子增加了十幾倍,速度可謂驚人。筆者認為,明代胡同得以大發展,與胡同的讀音“虹”密切相關。

“虹”的切音“胡洞”,不僅和後世的小巷“胡洞”一模一樣,讓人驚訝的是,古代對虹的解釋。《禮記》曰:“大明生於東,月生於西。”鄭注曰:“大明,日也。”北方地區“虹”與“閎”的發音“胡洞”,居然預示了大明朝在北京的興起,無怪乎胡同在明朝得以如此迅速的發展。

古代人相信讖語,“明”字隱“日月”同行,此說深得明朝統治者垂青。如北京大明門修好後,永樂皇帝朱棣讓大學士解縉寫個門聯,曰:“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日月合為明字,明成祖看了非常滿意,並賞賜給解縉很多物品。類似故事,還被載入史冊,如明郎瑛《七修類稿》卷二:“至正四年……(道士張中)遇太祖於宿州,時太祖避暑臥大槐樹下,大吟曰:‘天為羅帳地為氈,日月星辰伴我眠。夜來不敢長伸腳,恐踏山河地理穿。’道人聽知,注目大駭。問其姓名,遂拜曰:君大貴,他日驗也。”

它如托名諸葛亮的《馬前課》:“日月麗天,其色若赤,綿綿延延,凡十六葉”。日月者明朝,赤者朱,指明代十六主。這類讖語的影響,比沈榜在《宛署雜記》裡編的讖語“元人語”不知要勝過幾千倍。有意思的是,《宛署雜記》裡一至十卷的目錄,恰恰使用了解縉的“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這十個字,可惜沈榜沒能悟出胡同與明字的關系來,還差點被後人誤釋為蒙古話。

“明朝推崇胡同”的結果,收編了元大都的300多條火巷,不僅壯大了胡同的隊伍,也使胡同的地位從早期“似洞的咽喉小巷”、“手工業作坊的聚集地”、“妓館所在之地”直線上升,一躍成為北京街巷中耀眼的明星。從明朝起,過去不被人重視的胡同,登上北京街巷的大舞台,由時俗相傳的胡洞,正式成為行用的街巷名稱,並統一寫成“衚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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