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未都:揭開元代青花瓷神秘面紗

文化

導讀在土耳其托普卡帕皇宮戒備森嚴的庫房裡收藏著40件元青花,其中不乏舉世孤品,在收藏界聲名遠播 牡丹紋梅瓶。托普卡帕皇宮收藏的這對梅瓶即采用這種幽靜深沉的藍釉,用肥碩的筆觸描畫出瓶身主體上的牡丹以及多層紋飾。元代這種色尚的變化,應該是受到了外來文化的影響,從而徹底改變了中國陶瓷固有的審美趣味。 全世界範圍內只有托普卡帕皇宮收藏的元青花有� ...


在土耳其托普卡帕皇宮戒備森嚴的庫房裡收藏著40件元青花,其中不乏舉世孤品,在收藏界聲名遠播

牡丹紋梅瓶。托普卡帕皇宮收藏的這對梅瓶即采用這種幽靜深沉的藍釉,用肥碩的筆觸描畫出瓶身主體上的牡丹以及多層紋飾。元代這種色尚的變化,應該是受到了外來文化的影響,從而徹底改變了中國陶瓷固有的審美趣味。

全世界範圍內只有托普卡帕皇宮收藏的元青花有明確的傳承記錄,而且這些元青花中有多件為世界孤品,馬未都先生正在仔細研究其中的一件八方葫蘆瓶

撰文:馬未都

攝影:楊大洲

元青花在陶瓷界是個讓人興奮的話題,以價值而論它曾長時間保持高不可攀的世界紀錄。

2005年夏天,一個畫著傳統謀士故事的元青花大罐,從荷蘭一個軍官後裔家中的閣樓上搬下來,放在了佳士得的倫敦拍賣場上,幾番搏殺,創下中國藝術品的世界紀錄。當時購買這只罐子花去的錢在倫敦黃金市場可以購得整整兩噸黃金。這個價位,至今仍令人咋舌。

當這樣的高價橫空出世,元青花已超出收藏界、文物界、陶瓷界的範疇,甚至吸引了許多與之無關的人。現代媒體在立體、平面、虛擬三大空間都極盡渲染之能事,把元青花說得神乎其神,而元青花的確在國內長久地蒙著一層神秘面紗,從未有人徹底揭開它。

這段歷史懸案並非老生常談。至少在明清兩朝,長達五百多年的時間內,沒有任何零星文字記載,所有的傳統認為青花是明朝永樂年間創燒,由鄭和下西洋把青花料帶回,開天辟地地改變了中國瓷器的審美,讓它一支獨大。

即便到了民國初年,所有的古董商依然堅守這一理論,以致那對今天聞名全世界的“至正型”青花龍紋大瓶出現時,眼力最好的古董商們都對它嗤之以 鼻,認定這是一對假古董,最終導致這對國寶級的元青花大瓶被賣到國外。很長一段時間內,民國的古董高手們仍津津樂道地講述這件“假古董”如何蒙蔽了洋人的 濁眼。

其實那時的洋人也的確不知元青花的前世今生,直到上世紀五十年代以後,美國人約翰·亞力山大· 波普博士以此為標准,深入研究,才漸漸拉開了厚重的歷史幕布。這一拉開,舞台上燈光由弱及強,元青花以其顛覆的形像光芒四射,讓世人刮目相看。

元青花從何而來?這是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問題。中國陶瓷,凡一新品種誕生,其身份明確,由小到大,由弱到強,脈絡清晰;但元青花沒有幼年,沒有童年,沒有少年,當你看見它時它儼然是一個風華正茂的青年,讓人甚至懷疑它的身份。

沒人相信它誕生於元朝,以明朝人的眼光,蒙古人只知擴張,不知建設,善武而不善文;在他們看來,如此精美的青花瓷出自蒙古人之手太不可思議。一個馬背上的民族,游牧四方,打打殺殺,哪來的這副雅興?他們與青白相間的青花瓷實在看不出因果。

中國文化講究因果,具體到陶瓷之上,明顯能看出地域文化的影響。例如同為宋代青瓷,北方耀州青瓷與南方龍泉青瓷各自凸顯性格,耀州青瓷呈橄欖綠,強調深沉;龍泉青瓷呈梅子青,表現柔婉;演繹各自地方性格特點,色澤即可見一斑。

元青花出現之前,藍色並不是中華文明的傳統色調。我們習慣的顏色中,藍色不具吉祥。唐三彩以黃綠白為主,偶見藍色。在中國陶瓷文明進程中,藍釉 出現得最遲,唐代之前未見其蛛絲馬跡。入唐之後,在唐三彩這支隊伍中,隱約可見藍釉作品,其呈色劑為鈷,與後世之青花並無二致。但這種飽和的藍色幾乎都以 色塊作為表現形式,或通體或局部,鮮有紋飾意識。

入宋,這種深沉的藍釉戛然而止。宋人的美學並不寬容,不給這種幽靜深沉之藍讓出空間。宋之藍都屬天青色,大名鼎鼎的汝窯及鈞窯都注重天青這一要素,“雨過天青雲破處”,宋釉追求的都是自然屬性的色澤。

而元代藍釉,是鈷料呈色的天地,色塊與紋飾雙管齊下,既有寶石藍的釉色,亦有千文萬華的紋飾。元青花在此空間中,將藍釉推至前台,扮成主角,獨挑一場空前的大戲,這場大戲一演就是七百年,期間從未有人撼動它一哥的霸主地位。

迄今為止,全世界範圍內尚未有一件元青花傳承有緒。英國大維德基金會的那對著名的“至正型”青花龍紋大瓶,顛沛流離,在1929年由英國人霍布 遜在北京古董商手中發現並購買後運往歐洲,幾經轉手,最終被幸運的大維德爵士買下,在這之前,盡管瓶頸上有詳盡文字說明其身世,但隨後身世空白,如何輾轉 落入古董商之手已成歷史無解的謎團。

中國大陸收藏有眾多的元青花,基本都是建國之後出土的,最著名的有1964年的河北保定窖藏和1983年的江西高安窖藏,零星的出土不勝枚舉。有明確記載的傳世收藏,明清兩代皇宮未見,民間就更加不可能了。

但遠在土耳其的皇宮——托普卡帕皇宮中存有大量的精美元青花,且品種多樣,保存狀況良好。重要的是它有明確的記錄,在1453年後這批元青花瓷 器就開始入藏托普卡帕皇宮,至今已逾550年。雖然入藏時間距燒造時間尚有百年,但這畢竟是全世界範圍內距歷史最近的一批元青花作品。凡致力於研究收藏元 青花者,無不以目睹芳容為樂事。

幾經周折,帶著疑問,我踏上朝拜元青花之路。

土耳其及伊斯坦布爾

土耳其獨特的地理位置讓人羨慕。它腳踩兩只船,一只在歐洲,一只在亞洲。享受如此地域文化特權的恐怕只有土耳其了,伊斯坦布爾連接歐亞的大橋似乎在無言展示過去兩洲相交的歷史。

在海洋文化發跡之前,陸路交通是溝通兩地的必由之路。古絲綢之路的終點是土耳其,歐亞貿易在此中轉。至少兩千年前,當駝隊邁著疲備的步伐,飄著悠揚的駝鈴聲到達此地時,東方貨物連同文化創造著令人羨慕的文明。

伊斯坦布爾古稱君士坦丁堡,從公元4世紀開始,拜占庭、東羅馬、奧斯曼帝國都在此創造過輝煌。

6世紀時,君士坦丁堡人口已逾百萬,這在當時的歐州,無城市可以與之比肩,歐亞的貨物在此雲集交易,這座“溝通東方與西方的黃金橋梁”(馬克思語)是個巨大的貿易市場,無奇不有,中古時期,君士坦丁堡一直保持著首富地位直至13世紀。

這一歷史遺風保持到今天。伊斯坦布爾的巴扎之大、物品之豐,只有身臨其境的人才能感知。我曾去過這個巴扎,離開以後長久地津津樂道。這次故地重游,特地安排了充裕的時間逛巴扎,但到最後仍意猶未荊

我實際上最注意的是土耳其文化。這是一個多種文化雜交的地區,處處傳達著有價值的文化信息。蔚藍色的地中海松石,與中國內地的綠松石相比,其色 搶眼,讓人不斷回憶鑲嵌在古中國文物上的點滴,以資比較。我買的手杖、盒子,從色澤到紋飾都提供了十分有價值的土耳其文化信息,讓人興奮。

伊斯蘭文化最吉祥的主色調是藍色。藍色的清真寺原名叫蘇丹艾哈邁德一世清真寺,幾乎是每一位游客必到之處,名稱的通俗性亦說明藍色在伊斯蘭文化中的重要性,而我們朝拜的元青花就是一個藍色的精靈。

托普卡帕皇宮

托普卡帕的原意是“大炮之門”,由此可以想見奧斯曼帝國的政治態度。天下政權打下的為多,奧斯曼早在13世紀末就奠定了國家的基矗在東西方文 明的交彙處,利用地理及文化的優勢,奧斯曼帝國有六百年的時間掌握東西方的陸路交流,直接後果是,有學者認為由於它的存在,使得東西方文明的界限日趨模 糊,由此可見此地的重要性。

托普卡帕皇宮把住了博斯普魯斯海峽與金角灣及馬爾馬拉海的交彙處,居高臨下,不論心胸多麼狹窄的人站在這裡也會霍然開朗。海之藍色充滿了誘惑和 魅力,我站在高處,無論如何也想不清楚幾百年來這裡的和睦與爭鬥之間、溫情與絕情之間的道理。人類的文明史上充斥著許許多多不文明的現像,統治者們的注意 力都放在如何維持帝國的昌盛,而不關心這以外的事情。我們看到的托普卡帕皇宮盡管輝煌,但也僅是那段文明的痕跡。

1453年對這座皇宮是一個起點。帝國的統治者在伊斯坦布爾市區選址興建了第一座皇宮,可能由於倉促行事,使得蘇丹不滿意,隨後又另選這塊風水 寶地,開始興建第二座皇宮,從地勢到面積,新宮明顯優於舊宮,西門高聳的伊斯蘭風格石塔表明這個國家的宗教信仰。1924年,新興的土耳其共和國政府,將 這座神秘高貴的奧斯曼宮殿辟為永久性博物館,才讓世人有機會進來一睹芳容。

我曾經來過托普卡帕皇宮,雖說只有一次,但也有輕車熟路的感覺。托普卡帕皇宮和北京的故宮比起來,更像一座公園,一進門是大面積的草坪和參天的 大樹。皇宮的建築與這座城市的宗教建築比起來顯得渺小,不像中國的宮殿一定是那個時代最高大的建築。看慣了中國的宮殿架構布局,托普卡帕皇宮稍顯隨意,蘇 丹的各種用途的房間也不夠龐大,特別實用。

對我最有吸引力的反倒是托普卡帕皇宮最不起眼的廚房,它在大院右手側,呈回廊狀,稍不留意可能會忽略它。這兩道排房,煙囪林立,是皇宮廚房所在 地,內分甜食房、奶酪房、餐具房、酒窖等,如今酒窖已改為檔案館,其他則用做中國瓷器的展出。可惜此展廳已修繕多年,目前還未開放。

所有的元青花早已神秘地入藏戒備森嚴的庫房。我們去的第一天,主人僅捧出兩件讓我上手觀看,並告之寶物取之如何不易。對於我,以及我們那些陶瓷 前輩,無不以上手托普卡帕皇宮全部元青花為幸事。已故的陶瓷泰鬥陳萬裡先生、馮先銘先生終生沒有機會上手看這批瑰寶;已故汪慶正先生等一行十余人在十年前 曾輪番上手觀摩,在業界讓人羨慕。

托普卡帕皇宮之所以在中國古陶瓷界聲名遠播,是因為它藏有自13世紀起至19世紀末的中國陶瓷10358件,這其中最為有名的就是40件元青花,其中不少舉世孤品,誘惑著所有喜歡它們的人。

可惜它深藏不露。自從土耳其人知道了元青花的地位,他們連公開展覽也取消了,那排廚房一修就是數年。所有的元青花都成為傳說,全世界上手看過它們的人寥寥無幾。

去土耳其前我被告知可以上手觀看這批國寶,我也事前與土耳其文化部長會面,相談甚歡。他聽說我上次去土耳其僅看了一兩件元青花,馬上告訴我他會 安排,邀請我再次遠赴土耳其。可能是翻譯中的誤解,土耳其托普卡帕皇宮博物館的工作人員為我准備了元龍泉瓷器,明永樂宣德青花,讓我在欣喜中糾結。

後宮

經過反復努力,托普卡帕皇宮博物館為我單獨又安排了一天,做好充分准備的我,在一個明朗和煦的早晨,走進了托普卡帕皇宮從不讓人參觀的後宮。為我們充當導游與翻譯的米娜對我說,她做導游十多年,也是第一次踏進後宮。

任何一座皇宮的後宮總是充滿了故事與神奇,各國文化歷朝歷代都對後宮抱有窺視欲。後宮的神秘不僅僅在這座皇宮閃爍,它不分種族,不分文化,任何對公眾封閉的最高權力者的私生活都構成極強的公眾誘惑。

我在雙重的誘惑下踏入托普卡帕後宮。說實在的,這裡比想像的要小,感覺建築布局隨意性大,路徑不直,房間不整,但土耳其的文化風格強烈,尤其是後宮的浴室讓人浮想聯翩。

後宮中門禁森嚴,過去任何能進入後宮的人也是到處受禁行約束。後宮的主人是至高無上的蘇丹,根據祖制,他可以娶四位妻子,為此還專門有挑選後妃的場所,蘇丹居高臨下,讓待選的女子在院中隨意走動,蘇丹憑興趣挑選備用。

後宮的創建者蘇丹蘇立曼一世(1520年~ 1566年)擁有300名女奴為之服務,這比中國後宮的“三千佳麗”真可謂小巫見大巫。蘇丹的婚嫁制度受伊斯蘭教影響,可以擁有四位妻室,實際上歷史上有多位蘇丹妻室大大超越這一數量。

我知道,我與夢寐以求的元青花近在咫尺,心跳加快。當工作人員引領我走下一道深邃的樓梯時,我知道幸福馬上來臨。這時,一縷陽光從高處斜射進來,灑滿一地,讓後宮密室凸顯神秘,也凸顯溫暖。

這是一處當年不遇特殊情況連後宮任何人都不能到的地方。托普卡帕皇宮的工作人員再三囑咐不能向外公布細節。除他們自己以外,沒有任何外人到過這 裡。因為我要看的東西太多,又因為只有我一人上手,所以破例將我領至後宮之後宮,當我一個人靜靜地坐下,我知道我那親人已向我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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