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地攝影師二十五年後夢回老山戰場

歷史

導讀1986年10月14日,激戰中報戰況的突擊隊隊長馬權斌。王紅攝 1986年10月14日,王紅(左一)手持相機等待衝鋒的命令。尚侯風攝 1986年10月14日,彝族突擊隊隊員羅蔔基在戰鬥打響前走出屯兵洞。這是他生前最後一張照片。王紅攝 1986年8月,突擊隊員在實彈演練後的合影。王紅攝 夢回老山 炮聲隆隆,腳下的紅土被炸得虛松,踩下去就到了腳脖子,王紅用力開著槍步履踉蹌地 ...


1986年10月14日,激戰中報戰況的突擊隊隊長馬權斌。王紅攝

1986年10月14日,王紅(左一)手持相機等待衝鋒的命令。尚侯風攝

1986年10月14日,彝族突擊隊隊員羅蔔基在戰鬥打響前走出屯兵洞。這是他生前最後一張照片。王紅攝

1986年8月,突擊隊員在實彈演練後的合影。王紅攝

夢回老山

炮聲隆隆,腳下的紅土被炸得虛松,踩下去就到了腳脖子,王紅用力開著槍步履踉蹌地向陣地上衝,太累了,渾身酸痛地醒來,他發現自己躺在家裡結實的床上,一下放心了,這是和平年代。

那場戰事過去已經25年了。

1985年年底,作為攝影干事,王紅跟隨蘭州軍區某集團軍到邊境輪戰,1987年7月回撤。剛從戰場上下來的頭幾年,每到除夕夜放鞭炮,他就有些不安。尤其是當那種帶著長長哨音的二踢腳升空時,走在大馬路上,他甚至都有臥倒的衝動,後來才漸漸好了。

夢中好多次,他又躺在了潔白的病床上,團裡的攝影報道員袁熙是他最喜歡的學生,站在他跟前,靦腆又固執地說“師傅都上了,徒弟哪能不上”,接著就是袁熙被炸得只剩下半個身子的照片,王紅又醒了。

“我是不是應該去看看心理醫生。”說完,他自己爽朗地笑了。

掀開上衣,左肋上有一個銅錢大小的傷疤,肋下和小肚子上深深地印著兩條10多釐米長的疤痕,那是給他大難不死留下的紀念。1986年10月14 日,前線突擊隊執行“蘭劍-B”行動,王紅奔赴最前沿,躍出塹壕在戰鬥中拍攝照片,被炮彈彈片擊中,身負重傷,戰後榮立一等功。

每年的10月14日,都是王紅的第二個生日。天南海北的戰友們常常選擇在這一天聚會以紀念那場戰鬥,他會找個僻靜的地方,燒上幾張紙,念叨兩句。

1996年,王紅以海軍中校軍銜轉業到珠海一家報社,仍然干他鐘愛的攝影工作,沒過多久他就後悔了,“我天生是個當軍人的料兒,不該離開部隊。”

他的愛人楊鷹也說:“都這麼多年了,那麼多轉業的戰友都適應了地方,他還一直不太適應。”

1985年年底,跟隨部隊到達老山前線時,王紅並不知道真實的戰爭是什麼樣兒,更不會想到10個月後,自己會生命垂危地躺在蘭州軍區第一野戰醫 療所裡,被打斷的肋骨戳進脾髒,彈片止步在肺中,距離心髒只有兩釐米。參戰帶給他更多的是一種興奮,“我要摘取攝影界‘高山下的花環’。”王紅說。

然而直到1986年8月,他一直沒有找到感覺。作為集團軍的攝影干事,與他想拍攝的戰地照片相比,更多的拍照任務是迎來送往、軍民共建等內容。

那時王紅從事攝影工作已經9年,攝影技術已很嫻熟,一些作品也曾獲得大獎,但他的攝影理念還被一些無形的枷鎖禁錮著。

一些照片有擺拍的痕跡。他好不容易跟著運送補給物資的軍工去趟前沿陣地,看到路邊有一處漂亮的瀑布,為了把照片拍得漂亮些,王紅就說,哥們,走到水裡去,“這叫‘跋山涉水’”。

“當時的氛圍中,我們拍的軍人都是無堅不摧、所向披靡的樣板戲式人物,出來都是劇照、宣傳畫的效果。”他說。

到了前沿陣地,王紅嚇了一跳,從沒見過這樣的部隊——全是一色的大褲衩,光著脊梁,胡子拉碴。“形像不好,不能用,我根本就沒拍,只照了幾張‘到此一游’的紀念照。”他搖搖頭說,“中毒太深啊1

一些地方攝影界的朋友在寫給王紅的信中,羨慕他上前線的同時,鼓勵他關注戰爭中的人和人性,“你快快長大吧。”

“長大要付出代價埃”王紅說,“視而不見的生活過了很久,直到我8月遇到突擊隊這個群體。”

王紅所在的某集團軍輪戰期間共出擊“拔點”作戰3次,某部“特功五連”擔任對敵604、968陣地“拔點”任務,這是集團軍的第一戰,也是規模最大的一仗。此次任務被命名為“蘭劍-B”行動。

突擊隊在距離老山前沿幾十公裡外的大坪鎮選擇一塊和敵軍陣地類似的高地,構築相似的塹壕、工事,反復進行模擬演練。

王紅跟隨軍長到突擊隊視察時接觸到了這個特殊的隊伍。突擊隊隊員訓練量極大,除去白天的實兵演練,早上一個10公裡,晚上一個5公裡,每人至少要背負20枚手榴彈、6個彈夾、一支槍,還有一個5公斤的炸藥包或者多支爆破筒。

“這個時候,你就不忍心再擺拍折騰他們了。我一下對他們產生了一種敬畏。”王紅說。

一次演練結束後,軍長去看望大家搞座談,他說,到誓師大會那天,我們要為你們披紅戴花,喝壯行酒。突然一位河南籍的戰士小聲說,那能不能給我們 嘗嘗茅台。那個年代,茅台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還是一種“奢侈品”。本來很輕松的場合,軍長一聽立即嚴肅起來,馬上把後勤部長叫來說,把文山州所有的茅台都收 上來,我們的戰士沒有給我這個軍長談條件要待遇,只是渴望在出征時喝一口茅台,如果這個要求都滿足不了,我這個軍長算是白當了。

誓師大會當日,氣氛凝重。王紅的戰友、當時的演出隊隊長張璋帶著幾名女兵來為戰士們倒酒,他記得王紅在現嘲上躥下跳”地拍照。

站在突擊隊前排的“特功五連”指導員徐俊接過首長端起的茅台,瞪大眼睛一飲而荊20多年後,看到這張表情“誇張”的照片,徐俊的愛人“笑話”他:“瞧你那個樣兒,不就喝點茅台嘛,看把眼睛瞪的。”

然而當時在場的人心情遠沒有這麼輕松,“這些都是活著的烈士埃”張璋說。

集團軍政治部主任敬酒到一名突擊隊隊員時,由於緊張激動,隊員握槍的手在發抖,骨節發出的啪啪聲清晰可聞,主任心疼地說,憋不住就喊出來吧。突擊隊隊員猛然“藹—”大叫了一聲,戛然而止。

王紅的佳能A-1相機記錄下了這些珍貴的畫面。多年後,王紅見到了當時給突擊隊隊員敬酒的老軍長,送上一本自己的戰地攝影畫冊,老軍長連夜看完了。第二天一見面就說:“王紅,日期錯了,壯行酒是12號,不是13號。”再版時,王紅立即改了過來。

誓師大會上,“特功五連”被授予一面寫著“攻無不克”4個大字的軍旗。王紅當時就想,我要跟著突擊隊上去,拍到軍旗插上敵陣那個精彩的瞬間。

然而,真實的戰鬥沒有一絲一毫的浪漫。

多年以後,王紅才知道帶給自己一生榮譽和病痛的戰鬥為什麼選取在10月14日打響,“1014”是個諧音,“么洞么四”,意思是“要動就要他們死”。

誓師大會當晚,突擊隊就開赴最前沿潛伏待命。王紅13日到了老山主峰的指揮所。沒有人要求他上戰場,但是他為這次戰鬥已經做好充分准備——三個 相機,一個長焦,一個短焦,一個傻瓜相機,幾十個黑白彩色膠卷。王紅在整理裝1000毫米鏡頭的大鐵盒,准備輕裝上陣時,團保衛股長瞥到了鐵盒內的膠卷, 艷羨地說,哎呀,這麼多膠卷埃王紅說,想要嗎?股長說,可以嗎,給兩個吧。王紅說,行,派兩個人把我送到前沿。

王紅就這樣用兩個膠卷換取了“通行證”,來到最前沿。剛到那裡就聽到步話機裡傳來,“軍裡面的攝影干事王紅聽到命令馬上返回1王紅想了想,對步話員說,你就報告“王紅收到”。他做出了一個自認為很巧妙的回答。

參加“蘭劍-B”行動的隊員有200余人,除去第一二三突擊隊,還有穿插、救護等5個分隊。出發前,每一名隊員都做好了犧牲准備,每人留下一份遺書、一張遺照、一段錄像和一盤錄音。

激戰前夜的屯兵工事裡安靜極了,王紅拿出采訪本覺得應該寫下點什麼,但一時不知如何下筆。送他上前線時,母親對他說:“上了戰場,眼睛放機靈點 兒,能拍到就拍,不能拍就別拍。”25年後,白發的老母親依然為自己當年的“覺悟不高”感到不好意思。但王紅又一想,我要活著回來,為什麼要寫遺書呢,他 干脆把采訪本收起來了。

13日晚上,後來成為王紅“救命恩人”的團攝影報道員尚侯風也來到前沿。王紅在前線組織過攝影學習班,尚侯風是他的學生之一。如今是陝西華陰市 安監局書記兼副局長的尚侯風覺得當時他對戰爭“很麻木”,當晚他坐在一個炮彈箱上、腳蹬一個炮彈箱很快就睡著了,一睜眼天已蒙蒙亮。

戰鬥本來計劃在凌晨打響,但14日早晨大霧,敵軍陣地被大霧籠罩,戰鬥不得不推遲。

中午時分,雲開霧散,陣地露出來了,偷襲變成強攻,戰鬥即將開始。王紅不停地按下快門,“戰場上就是看到什麼拍什麼。”這時第一突擊隊副隊長羅 蔔基握著槍走出屯兵洞,胸前掛滿沉甸甸的彈夾和手榴彈,王紅把鏡頭對准他。羅蔔基對著相機擺擺手說,別拍,別拍。王紅已經摁下快門。後來衝洗出來的照片 上,羅蔔基好像羞澀地微笑著衝鏡頭揮手。那一瞬間過去之後,王紅和羅蔔基有過兩句簡短的對話。王紅問:“為什麼不拍?”羅蔔基說:“拍了我也拿不到。”王 紅說:“我一定把照片給你。”

羅蔔基是一名彝族戰士,上戰場前剛剛由班長提干。當時突擊隊裡有5名彝族隊員,被譽為“彝族五雄鷹”。王紅戰後才知道,根據彝族的習俗,男人上 陣前要飲雞血,在雞脖子下面抹一刀後,還要扔出去看雞頭的方位用以占蔔,5人中只有羅蔔基的雞甩出去,雞頭最後對著自己,這是凶兆。

第一突擊隊隊長馬權斌後來說,羅蔔基衝鋒時身上背了一只雞,因為他聽到了叫聲。

羅蔔基作戰非常勇敢,他帶領突擊隊隊員炸掉敵人3個火力點,斃敵多名。在押送俘虜返回途中,敵人發現了,實施炮火覆蓋,羅蔔基撲在俘虜身上保護他們,不幸壯烈犧牲。

王紅留下了羅蔔基生前的最後一張照片。在後方的醫院裡,他才得知羅蔔基犧牲的消息,塹壕裡的承諾成了他的“心脖。

2008年,王紅聯系到毛挖力等其他四名已經轉業的“雄鷹”,輾轉來到羅蔔基位於大涼山深處的家,准備把這張照片送給他的父母。然而車到門前, 有戰友又顧慮重重,羅蔔基的父母都已7、80歲,怕他們看到照片受不了。撕開包裹相框的報紙,看到是一張羅蔔基很威武的戰地照,戰友們釋然了,他們原以為 是一張標准的遺照。

兩位老人靜靜地等在院子裡,王紅和戰友們進去後整齊列隊,一起向老人敬了一個軍禮。王紅情不自禁地說:“爸爸,媽媽,我們這些老兵來看你們了。”

看到兒子栩栩如生的照片,兩位老人哭得悲傷欲絕。王紅突然很自責,為了完成自己的心願,把老人的傷口又撕開了。他連聲說:“對不起,老人家,刺激到你們了。”

告別時,羅蔔基的老母親抱著王紅的頭,用手輕輕摩挲他的臉,依依不舍。


炮火准備是在中午12時58分開始的,整個老山地區地動山遙

“你聽過大年三十晚上放鞭炮吧,”王紅說,“就跟那一模一樣。”

再後來,耳朵就聽不到聲音了,只剩下畫面,眼前敵軍的陣地上緩緩升騰起一簇又一簇塵土的煙霧,好像鏡頭慢放一樣,樹枝、屍體被炸飛到空中。王紅手中相機的快門“嗒嗒”不停地響起。

30分鐘的炮火准備結束後,工兵前出破障。王紅第一次看到74改火箭爆破器,“哧”的一聲響,裝滿炸藥類似消防水帶的粗繩高高飛出老遠,落地後轟然爆炸,清除地雷、障礙物開辟出通道。隨即第一突擊隊衝了上去。

王紅趴在塹壕上,一個念頭在胸腔內快速撞擊:上不上,上不上,上不上?!戰鬥開始後,恐懼被漸漸忘卻,他躍出了塹壕。

陣地上的紅土被炸得像棉花一樣松軟,路邊草叢裡一只手突然伸向他,“浸滿血的紗布把這名傷員的頭包得只剩下兩個白眼仁兒,我下意識地橫片兩張、 豎片兩張。幾名救護隊員就開始把他往回拖。”王紅又看到不遠處一名戰士費力地背著一名傷員,他衝到跟前接過受傷的戰友,好不容易救到塹壕內的救護所裡,他 在旁邊大口喘著粗氣,一個四醫大的見習軍醫卻告訴他,那個突擊隊隊員的心髒已經停止了跳動。王紅又衝出了塹壕。

在受傷之前,王紅拍到了突擊隊隊長馬權斌。這張“有損軍人形像”的照片上,身背電台、手持步話機的馬權斌正表情惶恐地向指揮部報告。24年後,馬權斌指著這張照片說:“這是已經突破前沿陣地在報戰況,突擊隊發起衝擊以後,敵人的暗火力點復活,傷亡比較大。”

2007年,王紅的戰地照片參加每年一屆的平遙國際攝影展,馬權斌的這張照片被制作成海報。印刷廠的工人好奇地問,這是什麼電影啊?

王紅邀請馬權斌來“捧潮,多年未見的兩人碰面先是一個軍禮,馬權斌上去就把身材高大的王紅抱了起來。這是馬權斌第一次看到這張照片,他用陝西 話“不滿”地說:“你這照得啥照片嘛,把我拍成這個樣子,我就這麼醜陋嗎。就這麼個照片,還放到海報上,我抱著微型衝鋒槍衝鋒的形像怎麼沒有拍下來?”王 紅說:“這是最真實的,人們心目中的英雄都是高大魁梧,但這才是戰爭。”馬權斌理解了,後來還主動跟別人解釋。

當日的激戰中,馬權斌指揮戰鬥時被炮彈炸傷,彈片從下顎打入,下巴脫臼,身上多處中彈,他不下火線,堅持指揮突擊隊員清剿敵指揮所,戰士們將手榴彈、炸藥包扔進屯兵洞,炸得敵人鬼哭狼嚎,肉都飛濺到臉上。深處的敵人沒辦法,他就調來噴火器,燒得裡面的敵人慘叫連連。

戰鬥結束後,馬權斌榮立一等功,部隊要授予他榮譽稱號,他堅決不要,把它讓給了一位犧牲的突擊隊隊員。

部隊參戰前,一名戰士的老父親送行時對連隊干部說,這個孩子是兄弟幾個中最孝順的,希望他平安回來。戰鬥打響前一晚,這名戰友一個人靜靜地面朝 北方,馬權斌查哨時發現了他,第二天的戰鬥中,他壯烈犧牲,戰友只抱回他的一條腿。因為覺得無法面對那些烈士的家人,戰後不久,馬權斌就要求轉業,但未被 批准,一直服役至今。

多年來,馬權斌經常自己貼錢為那些犧牲的戰友家裡辦事,有時間就去看望他們,他對愛人說:“這些都是與我生死與共的戰友,如果我都把他們忘了,誰還能記得他們,誰還能幫他們。不是我覺悟高,我就覺得應該這樣。”

平遙國際攝影展上,一群年輕人走過馬權斌的大幅照片,其中一個模仿著馬權斌的動作調侃說:“地瓜地瓜,我是土豆,我是土豆,看在黨國的份上,拉兄弟一把。”一個女生看到身後怒目而視的王紅,趕緊說:“噓,作者在邊上呢。”趕緊走開了。

王紅終於切身感受到了戰爭的殘酷。再次衝出塹壕沒多遠,一發炮彈落在附近,王紅突然覺得後背好像被人狠狠砸了一拳,一口氣卡著沒上來,他知道自己負傷了。王紅說:“在那一瞬間,首先想到了老母親,我沒聽她的話,然後就是估計要上軍事法庭,因為我是偷跑上來的。”

尚侯風看到王紅受傷,衝了過去,王紅後背都是血,他用手一摸,找到一個彈孔,撕開一個急救包繞著肚子包扎起來。王紅說了一些“不夠英雄”的話: “小尚,全靠你了,你可不要丟下我埃”高度緊張的戰鬥狀態下,尚侯風已經記不得王紅說過這樣的話,“但我肯定不會丟下他的。”他連背帶拖,將王紅救回塹 壕內,救護隊員立即將王紅後送。

從前沿到老山主峰,一路幾乎都是塹壕,有的地方太窄,兩面來人錯不開身,健全的人就往地上一趴,讓戰勤隊抬著傷員踩著他們的身子過去。趴在擔架上的王紅看到這樣的畫面就忍不住問:“我的相機呢?”救護隊員氣喘吁吁地說:“拉倒吧,保命吧1

王紅一路被接力後送到老山主峰,再轉運到第一野戰醫療所。他本來被分在輕傷的一撥,有人認出他是常來這裡拍片子的軍攝影干事,檢查後,馬上進行手術。他的胸腹聯合傷表面上沒有多大傷口,但內傷嚴重,醫生說,再晚半個小時,就沒救了。

“蘭劍-B”行動激戰近5個小時,前指評價“打了一個漂亮的殲滅戰”,“特功五連”後來被授予“攻堅英雄連”榮譽稱號。戰鬥當晚,突擊隊隊員撤 回駐地,開始一些人很高興,因為活著下來了,宣傳隊還來慰問。但沒多久就有人哭了,不少人都開始哭,演出就進行不下去了。偌大的院子,平日裡開會擠得坐不 下,此時顯得空蕩蕩的。尚侯風的相機記錄下了這樣的場面。而此時,王紅在野戰醫療所裡的手術剛剛做完。

很快王紅就被後送到昆明空軍醫院,隨後又轉運到西安第四軍醫大學附屬醫院。一枚指甲蓋大小的彈片導致他脾髒被摘除,肺部切除三分之一。王紅的母親用一個木盒一直珍藏著那塊不會生鏽的彈片。

王紅在昆明住院時,前線攝影學習班的學生之一袁熙專門趕來看他,袁熙很有攝影天賦,與王紅關系很好。接下來的戰鬥輪到袁熙所在的團上,他決心跟 隨突擊隊拍照,王紅勸他“能不上就不要上,子彈不長眼”,袁熙站在王紅的床前說:“師傅都上了,徒弟哪能不上。”王紅勸不住就說,那你千萬要注意防炮。

3個多月後,王紅在醫院裡收到司機小陳從前線寄來的一封信,充滿錯別字的信中告訴他,在1月7日的戰鬥中,袁熙犧牲了,被炮彈擊中。王紅愧疚異常,“我沒有勸住他。”多年以後,王紅從一位戰友那裡看到袁熙犧牲時的照片,下半身全沒了。

由於負傷,王紅丟失了部分戰場上的照片,“那些畫面都是在我心裡感光的”,這給他打擊很大,“付出了,也拼命了,片子沒了,煮熟的鴨子飛了。”

戰後,王紅有機會向當時的國防部長張愛萍彙報工作,王紅說,戰場上我本來有更多的時間拍照,而我去救人了,耽誤了時間。張部長說,你做得對,你首先是個軍人。

跟隨部隊回撤後沒多久,邊疆的戰事平息,此後王紅再沒回去過。“什麼時候一定要回去看看。”熟悉王紅的人多年來聽他“嘮叨”這句話。人們知道他說的是老山,那個熔鑄了無數人青春與熱血的地方,是成千上萬人魂牽夢縈的聖地。

1996年,王紅轉業到珠海一家媒體工作。這個很少與人談自己經歷的轉業干部給同事留下“業務好,干活兒很拼命”的印像。“一堆片子中,你一眼就能看出哪個是王紅拍的。”同事李波說。

2003年,珠海出現第一例SARS疑似病例,王紅3次進入重症監護室拍照,後來有人說“只有你小子敢進去”。珠海航展,他乘坐一名法國老兵的 三角翼飛到高空拍照,同事們在地面上為他捏著一把汗。在澳門的大三巴前拍舞獅隊,王紅一會兒爬上梯子,一會兒躺在地上,讓舞獅隊從他上面過去。“你們那個 王紅把我們嚇著了,他是個瘋子1有人對李波說。

王紅說,我這條命是賺的,要好好活著,活得有價值有意義。遠在1000多公裡外陝西安康軍分區當副政委的馬權斌也說出了幾乎一樣的話。

也有同事說王紅脾氣不好,“易燃易爆”。“可能是髒器不全的原因吧。”王紅的老父親替他分析。

有人請他去拍攝一個題材,於是在邊上“指手畫腳”講要求,王紅拂袖而去,“這片子我拍不了。”

一大群地方的朋友吃飯,有人就否定那場邊境防御作戰,然後又仰臉問:“哎,王紅,你不是參過戰嘛,你說說。”他心情好時,會耐心地講,我們享受 著改革開放的成果,不能把這些人一股腦兒都忘了。心情不好時,他一聲不吭,逼急了會突然爆發:“你讓我說是吧,我現在要有一把槍,我立馬把你斃了1眾人 愕然。

2007年,建軍80周年,王紅將他的照片送到平遙參加國際攝影展,這批戰地照片亮相後引起轟動。有人說,“這簡直就是一批出土文物啊1王紅最後被授予優秀攝影師獎。

為了配合這次展覽,王紅印制了一本戰地攝影集《生命記憶》,一位同事偶然看到這本書,翻閱後非常感慨,碰到王紅說,以前都不知道你有這樣的經歷,還覺得你脾氣咋那樣呢,現在理解你了。王紅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沒掉下來。

2008年清明節前後,王紅邀請尚侯風一起回到了老山。到烈士陵園祭拜了戰友後,他們拿著照片去尋訪當年的駐地,這些地方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變成了旅游景點。遺憾的是,由於封山,王紅沒能上到老山主峰,他說:“我肯定還會再回來的。”

王紅靠海的家中,一個專門的房間內存放著他數萬張底片。海邊濕氣較大,這個房間的空調和抽濕機總是24個小時開著。2007年從報社退休後,他開始整理自己的照片,並准備抽時間把更多的戰地照片送給這些圖片的主人公。

“這些照片不屬於我,它屬於畫面中幸存和犧牲的戰友以及烈士的家屬。”經歷過生死,王紅當年拍照的“功利心”已經淡泊。

寬敞客廳的一面牆上,鑲嵌著大大小小的鏡框,女兒幼時的照片、妻子的藝術照、一家人甜蜜的合影,只有兩張王紅在戰場上的生活照。“我對戰爭不感興趣。”王紅的女兒說,“我喜歡那些偏文藝的照片。”

14歲高齡的德國黑背“戴安娜”在客廳裡晃來晃去,因為身上的毛都被剪去,頭顯得異常大,模樣怪怪的。

王紅的妻子楊鷹坐在沙發上說:“跟他比,我的境界差遠了。他對生活沒要求,吃海參魚翅跟吃面條一樣,穿10塊錢的破衣服也沒意見,只要能讓他拍照片就行。”

妻子很心疼他的“拼命”,“王紅的疼痛點特別高,腰椎間盤突出生了3根骨刺,平常人一根都受不了,每年都要累得住一次院。”

這個堅強的人也脆弱,“看到電視上汶川、舟曲救災,突然一艘解放軍的衝鋒舟開過來,他會身臨其境、熱血沸騰,你叫他,一轉頭,他一臉淚水。”

夜深了,54歲的攝影師有些倦意,他舒服地倚靠在木質的椅子裡,仿佛在聽別人的故事。

老態龍鐘的“戴安娜”湊過來,他命令說:“戴安娜,臥下1“戴安娜”兩條後腿打著顫聽話地臥在地上,這個二等乙級傷殘的老兵笑了說:“它太老了,連門口的兩級台階都上不去了。”

(趙飛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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